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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章潤:中國不是一個紅色帝國(2)(上篇:誤入歧途的潛在勢能)
2021/11/16 21:52:40瀏覽498|回應0|推薦4

2019年元月6日,定稿於清華無齋

再次,現代中國不該是一個紅色帝國。畢竟,整體而言,中華文明主流崇仰王道而非霸道,帝國理想並不合心意。漢武隋煬窮兵黷武,勞民傷財,歷來備受詬病,其因在此。就晚近來看,紅色帝國指向恰與近代中國的主流歷史意識和政治意志兩相刺謬。其中的「富強」旨在自立,而非稱霸;「民主」與「文明」追求內政的優良境界與國族文化的普世融和,亦與帝國指向無關,更不用說紅色帝國了。就當下世界體系中的權勢轉移而言,成長中的大國為了自我發展,絕對以安撫守成大國為獲取生存空間的妥協應對之策,所謂「韜光養晦」,奧義在此決定了中國何需將自家弄成個帝國模式,更不用說是個家家防範人人喊打的紅色帝國了。

再者,當下國朝最為擔心的還是自家政權的維續,一切以此為軸打轉。帝國雄心依恃國力,而必耗費民力,雖能收穫部分盲眾的歡呼,但總體得罪絕大多數好不容易才過上幾天温飽日子的國民,從而必然危及政權,非智者所為。所謂「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古人言猶在耳,未謂不預也。至於國家間政治中的敵友之別,例屬國家理性與國族政治成熟範疇,同樣服務於內政,最終落定於內政,對此,除非瘋子,誰也不會造次。

最後,現代中國不可能是一個紅色帝國。新中國起自「1911」,歷經「1949」,再經「1978」,以迄於今。一百年間,總體而言,不過求生存而已。國民填飽肚子,手上有點兒餘錢,花花腸子嚐到了甜頭,也就是晚近十來年的事兒。所謂「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只是相較曾經的積弱積貧而言。置諸世界,比對之下,依舊人民窮困,文化凋零,過去未曾站直,從來不曾富有,繁盛有待來日。既無全球投放軍力的實力,亦無力提供全球公共產品和替代性治理結構。而通常為帝國所必需的「中心—邊緣」結構及其「外圍地帶」,不僅尚付闕如,而且,縱便經由外援和「帶路」組合所拼接的地緣結構,亦無有效控制。就在家門口,從東海到南海,依舊齟齬不斷,大國博弈洶湧,中國難能消停,更不用說如美帝一般縱情於深藍遠海了。故而,以此現有國力而欲成就全球霸業,縱為之,亦不能。 此就現狀掃描,據實描述,概莫如此。

再就近代中國主流歷史意識與政治意志來看,其以「富強、民主與文明」為鵠的,雖曾一度以階級鬥爭為綱,卻絕對刺謬於和平理智與人文化成的華夏文教本義,故爾早被拋棄。而且,後者的天下意識意味着一種互為邊疆的多中心結構而言,本身就堅拒任何紅色帝國夢囈。一旦偏離此一主流,即會遭遇反彈。幾年來的國朝情勢,已然對此證之再再。

再者,如前所述,好不容易安享兩天吃喝玩樂市民生活的億萬國民,早已不是前現代的盲眾,最反感基於所謂國家榮譽的援外大撒幣,最痛恨枉為領導人的虛幻世界圖景而耗費民力。還有,自從共產意識形態破滅,國朝即無信仰,隨政治任期換屆而迭出心思,在捉襟見肘中疲於應對。所謂的新理論、新思想和新時代之第次出籠,恰恰表明了無定性,意識形態虛空,國家哲學懸置,不過架漏牽補,敷衍了事。縱便儒義高陳,民族主義和末世消費心理大行其道,亦不濟事。蓋因鉗口遮眼,壓抑心智自由成長,只許十九世紀「日耳曼—斯拉夫」式教條一花獨放,則國族心智孱弱,終究無法挺立也。  因而,嚷嚷初心,實無理想,只剩「保江山、坐江山、吃江山」的赤裸裸實用主義與粗鄙機會主義,骨子裏既無道義自信,亦無下文所說的基於文明的崇仰意識方可深植於心的文明優越感,哪裏還會為什麼帝國不帝國的去拼命。而帝國大業,包括紅色帝國在內,嘿嘿,有時候還真要有那麼點兒叫做什麼理想呀、情愫呀的東東來支撐才行呢。

總之,凡此決定了現代中國不可能是一個紅色帝國。此非當軸所能理喻或佯裝不知,亦非大洋對岸白宮廷帷內的老白男們所可想像者也。至於學人報人以「現代帝國」措辭狀述當下中國,而力爭自圓其說,也是一說,就是有點兒小兒科罷了。 綜上所述,與其說當下中國是一個紅色帝國,不如說是一個超大規模的極權國家,因其不思政改,拒絕以優良政體為現代中國升級換代,而為現代中國的最終完型加冕,則按照晚近勢能伸展,有可能發展成為一個紅色帝國,這才令四鄰八鄉猜忌,惹守成大國忌憚。就此而言,白宮那批存在認知障礙的老白男們魯莽行事,退守基於十九世紀式的主權國家格局,深濡凡爾賽式強權政治色彩,一下子把人逼到牆角,有可能導致一個「自我實現的預期」,同樣危乎殆哉。這邊廂,「相向而行」,為了轉移內政吃緊,而不惜內戰甚或外戰,亦且不無可能。現在看來,「軍事鬥爭」或成「偉大斗爭」日程之首,而定時引爆的可能性正在增長。因為,雖如前文所言,「除非瘋子,誰也不會造次」,可不幸時逢太平洋兩岸均為「老紅衞兵執政」,這世上就有些弱智的瘋子呢?!

二、自我坐實的紅色帝國

細加辨析,此刻中國予人紅色帝國的猜忌,一種經由傳媒而凸顯的國際印象,或者,為何他人會有此種預設與預期,原因錯綜,難能一言以蔽之。在此可得陳說的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就在於立國之道歧出,尚未完成內政的現代化卻反而倒退,輒汲汲於攪合國際體系,四面出擊,自我定位有誤,世界詬議遂至。 綜理諸因,約略梳理,概為下列四端。

首先,大國伸展之際的世界陣痛、與對於超大規模國族復興的恐懼。以中國之體量與文明之淵厚,無論興衰,均會引發世界性震盪。此為國族宿命,好壞難分,天注命定,只能適應。但大有大的難處,在切己立論,可謂言之不虛。放眼世界體系大歷史,兩千多年裏,相對而言,中國的衰敗是異態,而繁盛則為常態。眼下這波興衰,隨西力東漸而來,深嵌於現代世界的歷史進程,改變東西平衡,前後不過兩個來世紀,可謂短暫而急促。其以一己即身可見,則感官之震撼與衝擊之劇烈,蓋可想像。東西交匯一體之際,如此超大規模國族一陽來複,卻又方向不甚明朗,卻反而日益迴轉紅色極權政治,未來興盛後何去何從,會否重蹈國強則霸的舊套路,則四鄰有惑,八方質疑,自是順理成章,而有紅色帝國之嘈嘈切切。有關於此,東西學人早已唧唧喳喳,無需贅言。

( 時事評論兩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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