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部落格裡提到父親的地方寥寥可數，雖然他影響我一生不下於師長與神父們，某些負面的記憶與迴響掩沒了父親大愛的一面；今天婦女節，也是他逝世14周年忌日。他生養了我們八個兄弟姊妹，給我們機會升學與生活磨練，讓我們自小就養成獨立、自律、自主的習慣；最重要的，兄弟姊妹童年伊始的共患難、互砥礪，讓我們各自成家後迄今，仍然兄友弟恭尊長護幼。2015~2018走了三個siblings之後，除大姊避得遠外，我們四家更親密互動，如紫荊花般相互輝映出生命的光彩。

  童年、青少年到壯年，對父親的記憶，只有小妹充滿愛、陽光與正能量；其餘的，年齡愈高、排行越前面的多的是晦暗、不快的記憶。到這把年紀，我還會遇到不相熟的村人用懷疑的口吻探究我的父親。他在一般人的印象裡不外:輸大贏小偏偏好賭不疲，腦袋聰明偏偏做事糊塗，能說善道偏偏自己做不到…他留在我記憶裡難以磨滅的印象是:1.我自小骨瘦如柴，他常捏著我的腳踝、手腕嘆氣；我就學後蠢事傻事麻煩事不斷，他常到學校、到我住的地方接我回家 2.小學時他喜怒無常，只要他在家，全家雞犬不寧；初中到我就業，他賭債連連，高中時我認為他當父親失格，常四處討教:如何讓爸媽離婚 3.即使債台高築，窮途潦倒，他不斷鼓勵我們專心讀書，努力考取好學校；雖然考上之後所有花費他一概不聞不問，仍該感激他在那個年代，沒逼我們做學徒或進工廠賺錢。4.他視兒女成家為己任，最在意兒女一生的幸福；哪個滿22歲還無對象，他就到處託人、明查暗訪，非得撮成一對不可 5.兒女成家後無論誰遇到任何困難，他二話不說全力挺助 6.三歲失恃，繼母虐待無人聞問宛如失怙；風流倜儻卻一生懸命，老來臥床五年，日夜呼喊「母啊! 母啊!」。7.盡管纏綿病痛，昏聵輾轉少眠，方寸卻逕自清醒堅強；一心只希望兒孫各自生活安定，不曾要求任何人撥空慰藉。

 上面那些粗略的印象只因為我個人偏重情緒性的記憶。這兩天幾個兄弟姊妹相聚，各人談及自幼及長受之於父親的影響與啟發，以及成長過程與職場境遇從第三者口中獲知的先父行誼；在那樣黑暗不平的年代與父親坎坷的生長環境，縱觀他一生所言所行，只有「瑕不掩瑜」可以形容:1.父親12歲時畢業旅行，難得有幾文錢，逛市街看擺攤一尊慈藹的塑像，傾曩買下，小心翼翼帶回家；祖父看塑像底部有個洞，拿一方木頭打釘，把塑像當觀世音恭奉在神明桌。父親二戰末期被日軍派赴南洋群島當軍伕，幾次槍林彈雨安然無恙；戰後返鄉與母親因緣際會結婚，我國小二年級時母親帶領我們受洗入天主教，神父來訪看到塑像祈禱的手臂掛著的念珠，才認出恭奉那麼多年的, 竟是露德聖母像。2.父親承自祖父傳授，極諳中醫；能把脈、開藥方，尤其擅長兒內科與婦人諸疾。在那個貧困的年代，父親常免費為人看診、開藥方；常有兒女體弱多病的，請託爸媽當其乾爹娘。3.父親急公好義，為方便鄰里車輛出入，慷慨捐出自家庭院土地擴大巷道。4.父親人飢己飢，在我們僻居斗南菜瓜寮，提供瓦寮給乞丐們遮風避雨；他生意失敗後，仍然同意母親接濟走投無路的一家人住家裡，一住三年。5.父親熱誠好客，善烹飪喜下廚；無論親朋好友生人路人，只要近用餐時間到舍，一定熱誠款待。家裡常常一堆人來吃飯，大哥曾有陣子感慨:我們家不窮，是被吃窮的。6.父親書法文筆具佳，擅辭令又喜歡研究法律條文；窮困的年代，老爸幫忙過很多需要公堂對簿的鄉親。7.父親一生滿腔熱血，即使自己病痛臥床，仍然願意撐起來給需要的人加油打氣。

 父親生於民國11年，於民國95年婦女節過世。自中學起，我就聽過父親女友們的故事；任教國中幾年後，也曾接過陌生女子多次來信，自稱是我同父異母的姊姊。我看她相片長得很像我大姊，曾熱絡和對方通信。有一年某天，父親請求我帶他去探望對方一家；我以「怎麼對得起媽媽」峻拒，父親過世我也沒通知對方。以前，我常會覺得:父親在感情上一定欠了許多女人債。現在倒覺得:父親感情豐沛獨缺母愛，他選在婦女節這天走，多麼美啊!有那麼多充滿愛的神長修女，還有許許多多充滿母愛的主內姊妹們來送他。我們兄弟姊妹們因著他的德澤，在各行各業都有所成。若非父親的視野與遠見，我們可能至今只能求溫飽。他逝世後14年，我才撰文紀念，實在愧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