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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思(三十三):不丹半山上的中國佛像
2010/01/21 21:35:01瀏覽383|回應0|推薦2

不丹半山上的中國佛像

許知遠 2010/01/17

城市很小,什麽消息都流傳得快。幾乎全城人都知道,有一些中國人在半山上修建一個佛像。估計再有幾天,全城人也都知道,有兩個中國人,總在街頭閒蕩。

「在這裏,中國的影響爲零。」一個本地朋友說。在不丹的首都廷布,的確很難看到中國的印記,印度才是真正的超級大國。電視螢幕上是印度歌舞劇,寶萊塢肉感十足的明星們佈滿了書店的雜誌欄,國家電視臺的新建築是印度捐贈的,從廷布到布納卡的公路則是印度人援建的,這個國家主要的財政也來自印度,建立起的大壩發出的電也是要賣給印度,皮膚黝黑、毛髮茂盛的印度工人們在帕羅的街頭閒逛著……

而中國,她隱藏在雜貨鋪那廉價的運動鞋裏,在價格誘人的手機裏,世界各地洶湧澎湃的「中國製造」只有一小部分進入這裏,而且取道印度。據說一個姓Hing的中國人在不丹與印度北部交接的小城,是個富有的貿易商人,他在20多年前就定居不丹了。在廷布最顯性的中國印記就是一家叫Chopstick的中國餐館了。大紅燈籠、恭喜發財的橫幅,但它是一名西藏人開的。在1959年的西藏事件後,他是出逃不丹的衆多藏人中一名,最終定居在此,開了餐廳。中國的痕跡也出現在一些餐廳的菜譜上,很多有英文的四川、香港的字樣,真難爲這些廚師們,他們在印度的中餐館學習中國味道。這味道當然變形,卻總好過不丹每道菜中過多的奶油。一些顧客熱情地和我們交談,除去他們天性的開放,也是因爲從未遇到過中國人。

西藏事件的記憶,也埋在了一代不丹人的記憶中。Dorji Penjore記得童年時,村子裏突然來了很多中國人,他們都是從西藏逃來的難民,甚至比本村人還多。倘若幼年的Dorji太淘氣,祖母就用「共産」來嚇唬他,這意味著莫大的苦難。而大地主之女昆桑喬登對中國的印象最初則是一切精美的東西,絲綢、瓷器,它們都是從拉薩而來。接著是共産主義災難,它摧毀傳統,造成人口逃亡。而現在則是中國的經濟力量,它製造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不丹夾在兩個巨人之間。這兩個國家人口超過20億,面積幾乎相當於整個亞洲,任何一方只要稍擡起腳,不丹就煙消雲散。喜瑪拉雅山麓的國家,都曾感受過這種威力。西藏是中國一部分,錫金已納入了印度,尼泊爾仍舊獨立,卻也飽受兩方和意識形態的影響,毛主義分子進行了多年的革命,如今執掌著脆弱的政權。但不丹卻是個異類。中國的影響微乎其微,儘管印度無處不在,它卻從未影響不丹人的精神世界,不丹的獨立性也從未受其侵擾。不丹自豪是個從未被殖民過的國家。

不過,人們對中國很感興趣。尤其是那些收看中國電視臺國際頻道的人,他們被中國的豐富與遼闊所強烈吸引。這個國家到17世紀才有了最初的政體,但中國那時已作爲一個統一國家存在了2000年。但是,我怎麽向這些欣賞者解釋,如果你生活在中國,其實很難感受到這種歷史的豐富性,現實的中國和那個古老、燦爛的文明,其實沒什麽太多的關係了。

一個刮著風的傍晚,我去尋找那群造佛像的中國人。半山上那台吊臂車一直指引著方向。這是廷布唯一台吊臂車吧,它傲慢的戳在山腰。我搭著一群印度勞工的拖拉機而上,最終抵達了工地。不知是風太大還是已到了下班時間,工地上空無一人,層層疊疊的絞手架圍住一個巨大的混凝土基座,一些巨大的黃色銅片,折疊躺在那裏,像是冰冷的屍體。

我推開臨時工棚的門,看到了李揚和他的同事,他們正在上網。「能說中國話,太好了!」李揚剛剛30歲,說起話卻像個老江湖了。他出生在成都,在鄭州上大學,最終在南京工作。他所服務的這家公司是中國最大的佛像製造商。技術變革改變了工作方式,包括製造一尊佛像。它不再需要信仰者世世代代去開鑿,而是在工廠中生産出不同規格的鍍金銅片,運到當地再焊接起來。在這家公司的履歷上,88米高的無錫靈山大佛、香港天壇大佛是代表作品。除去佛像外,公司也製作人物銅像,製作佛像的技術也可以輕鬆製作出毛澤東、周恩來的銅像。

這座42米高的不丹太子佛,算不上一個多麽重大的工程。自從3月以來,李揚一直待在廷布,並在這裏過了30歲生日。對他來說,這段生活談不上愉快,他吃不好,他碰上了3月和5月兩個齋戒月,到處買不到肉吃;食品的價格也貴得離譜,雞蛋要三塊錢一個,更沒有什麽娛樂場所,沒有什麽可逛的商店,他們去過一次可能全城唯一的卡拉OK廳,再沒有興趣去第二次。至於風景,隨處可見的青山又怎麽能和九寨溝相比。

不丹的安靜、簡樸、放鬆,在他們的感受中變成了枯燥和匱乏。是啊,這裏怎麽能和南京、成都相比?那些一家接一家的食肆、商場與夜總會,霓紅燈一刻不停地刺激感官。

不過,他也承認不丹的民風單純,人人彼此友好,如果你身無分文,街頭定會有人給你一頓飯的錢,這裏的環境也相當乾淨。但是,這些美好似乎太少了。

他擔心還要再待上一段時間,工期要延長,因爲本地的工人似乎沒那麽熱心工作,他們太放鬆了。而且,不丹人似乎也不知道怎樣去面對複雜的工程世界,「連搭個絞手架都要去香港培訓」。

李揚像是我見過的很多中國年輕人,年輕、聰明、靈活,卻也過早世故,太沈浸在一個已知的世界裏,不準備理解其他的邏輯。他們看似張開眼睛,卻生活在另一種封閉之中。潛意識的大國的傲慢,無處不在。「錫金人是看明白了」,在說到錫金歸入印度的命運後,他出人意料評價說。於是,不丹小心翼翼在大國間保持平衡,引以爲傲的獨立性,變成一種不清醒,因爲依附一個更強大的力量是不可避免的。

但就是這樣一個群體,他們開始拓展中國在世界的疆域,他們到全世界去修建公路、開辦公司、輸送物資。但在很大程度上,他們只是將國內熟悉的邏輯,套到更大範圍上,卻沒準備因爲新事物的湧來,思索或修正固有的邏輯。

我們說起了無錫的靈山大佛,這座佛像是一座富麗堂皇的主題公園。就像中國絕大部分地區一樣,宗教信仰變成了利潤機器,方丈成爲了另一種CEO,信仰、倫理是金錢邏輯的一部分,而不是對抗這巨大的金錢機器。

風更大了,透過簡易的窗戶,我看到山中的竹子搖擺,頗有山水畫之感。「開飯了」,一聲大叫順著風聲傳來,我們就此告別。

許知遠電郵:edmund.z.xu@gmail.com《2009:中國紀事》 )【2010-01-17 聯合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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