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花藝老師,常說我是無情的女人。昨天的那通電話,她照例用「無情」來啟開話頭。
老師已經年近七十了,或許是平日注重化妝保養,也或許是因勤上健身房游泳運動的關係,加上很會注重儀容打扮,任誰都猜不出她的年齡到底幾許?真的,當全年都是同一張素臉的我跟她站在一起,益發襯托出她的雍容華貴與無窮活力。
昨日下午接到她的來電,語氣像極小孩不見了心愛的玩具一般,沮喪的訴說著,一個月前她才買的一輛白色三菱敞蓬車,三天前被偷了。
不知怎的,我聽著聽著竟咯咯地笑了起來,而且更不應該的,還笑得很天真無邪!
『我的新車被偷,妳怎麼可以那樣高興?妳真的很無情耶!』聽得出聲音裡,夾雜一把火正往上竄燒。
『怎會這樣啦?我都還沒乘坐就不見了,拉風的敞篷車耶?!剛剛可能是因為我腦子正不停的打轉著,若車子沒被偷,那老師一定帶我到處跑,甚而會打開天窗讓我探出頭一路呼嘯,那一定很過癮。』我誠實的描繪剛剛正在腦海裡快跑的有趣畫面。
『可不是嗎?......』老師雖感染我的快樂,但只高興一下下,就又傷心了起來。車子被偷,任誰心裡都會很難過,但是我知道真正讓老師難過的是,沒人聽她說她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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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營書坊的第一年,為營造店內溫馨雅緻的氣氛,就興致盎然的跑去學插花。但是才上第一堂課我就後悔了,我的「學姊」們都是貴夫人打扮,衣著講究,而且在暗自較勁的心態下,身上佩帶的行頭,一個比一個多,好不華麗。最讓我受不了的是,貴夫人們竟然連拿花器、執剪刀的姿勢也那麼優雅,說起話來柔聲細語的,頓時讓行事作為大剌剌的我,好有誤入皇宮後苑一般,心裡產生很大的不安。---當年誤入政治叢林的小白兔,宗才怡,絕不及我當時來的慌恐無措,所以一期十二次課程結束後,就不再去了。
雖然各方面我都不及那些貴夫人學姊,但是我的真誠不做作卻深得老師疼惜。兩人也因此結下亦師亦友的深厚情緣,不論到哪裡,都一定要我陪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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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師丈過逝,公祭那天她堅持我得一大早去陪她,也直到那天我才發現,平日女強人模樣的老師,其實是寂寞與孤獨的。雖然有四個小孩,卻不知怎的,讓我覺得他們一家人感情很疏離、彼此陌生。
那天在喪祭現場,老師很強勢的指揮著全場、一手包辦禮堂鮮花佈置,怎麼看都不像是喪偶之人。我有偷偷觀察,老師沒掉過一滴眼淚。
喪禮過後的隔天,她的四個小孩、九個孫子就似旋風一陣,全都消失不見,獨留老師一個人守著三層樓的透天厝。我心裡嘀咕著:「哇勒......怎可以把年近七十的老媽媽丟在這裡,這群子女真是無情!」
約莫又過了一個月,因為我幫她辦理遺產稅申報,讓她省下一筆代書費,所以堅持要請我吃飯。但是當天當我依約到國賓飯店的一樓大廳見到她時,著實被她的華麗打扮嚇了一大跳。
那天我與她的角色與穿著,像似被調換似的。穿著素衣便鞋赴約的我,反而比較像是個剛喪偶的無鹽女。可老師的妝扮,就像英國女王出巡一般,從帽子、洋裝、鞋子、到手套,配件一應俱全。
『從現在開始,我不知還可以再活幾年,所以我決意讓自己更漂亮的過完所剩無幾的日子。』老師無限感傷的如是說著。
吃完飯,照例搭她的富豪車到處跑,也照例聽她訴說未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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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丈足足大她十八歲,這事她不說,從訃聞上載記的死者年齡,我早已算明白。她的婚姻是由父母做主,當時先生自大陸來台當官,下嫁前她曾很在意的問師丈:『可曾在大陸有妻小?』
『為何這樣問師丈?這很重要嗎?』我不明白的插嘴問著。
『當然重要,我死也不想當人家的「細姨仔」,可惡的是當時隻身來台的他竟然很肯定的回說:沒有』由老師憤恨的語氣,我知道事隔多年的今日,她仍介意師丈當年的不誠實。
紙終究包不住火的,結婚後的第十年,她發現師丈來台前早在大陸已娶妻生子,這一發現可不得了了,認為師丈對大陸配偶無情且對她不忠,孰可忍,孰不可忍,一個氣極,逕自離家到日本闖天下。
『老師,那時妳的脾氣好像大了些耶!這是時代的大悲劇,怪不得師丈的。』我試著替已過往的師丈說項著。
『嗯......那時的脾氣的確是嬌了一些,若時光能倒流、歷史可以重演,我一定不會出走了......』老師嘆了一口氣的說著,我聽得出輕微的嘆息中,有著濃濃悔恨與遺憾。
雖然在日本花藝比賽屢得佳績,在花藝界享有盛名,但去國十多年,載譽歸國時,孩子已不識得她了,夫妻相見也分外陌生,一絲感情也沒。 面對這樣的結果,著實讓人有著不勝噓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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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每次聽到的劇情是同一個版本、劇中人物也是同班人演出,但是每次聽的感覺卻都不一樣,儘管至今仍不明白老師與師丈間的感情,究竟是情濃?還是情薄?但是一向好奇如我者,對這事件只聽不問,任由老師把這段深埋心底的遺憾,藉由一遍遍的訴說得到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