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樹領袖權威,大搞殘酷鬥爭的年代,地質隊有個好處,工作在沒有人煙的深山老林或人跡罕至的戈壁沙漠,就像躲進了階級怒濤的避風港,不但免於各種驚嚇,甚至還能自找些樂趣。地質隊也是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如果正兒八經參加文化大革命,恐怕都逃不脫鬥私批修挨批挨鬥的命運,甚至被迫互相揭發,各自站隊,弄不好成了冤家仇人也說不定。但是在野外就安全多了,甚至連家都不想回。因為家都在隊部,隊部安在城裡,是要參加社會上的文化革命的,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
我有個隊友,因為想家,回了一趟隊部,一進院子,就看到滿院子貼滿批他老婆“打倒資本家的臭小姐”的大字報,軍宣隊也找他談話。他趕緊表態,撂下一句:揪出我老婆是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然後連夜趕回野外。他在隊部驚心動魄,回到野外,他這次進城探家的事就只是個笑話。
所謂 的“還能自找些樂趣”,實際上也就是在這如“世外桃源”之中,大擺其龍門陣。在野外都是住大帳篷,或借住大房子,十來個人住在一屋。文革時候,地質任務都鬆了,所以留下很多“片閑傳”的時間(“片閑傳”:甘肅土話。即說閑話、說笑話。“片”可能是指兩片嘴唇之意)。例如某隊友回隊部這件事,就足夠“片”幾個晚上了。在世外桃源擺龍門陣,上陣的人都力爭話語權。立題新鮮奇特,不避尖酸刻薄,不做老生常談。例如對那位隊友,大家一致的危言聳聽,唯恐天下不亂。預測老婆要跟他打離婚,描寫一派妻離子散的嚴重前景。接著又幫他提出各種雷人(借用此新詞彙)的點子,告訴他要給夫人賠不是;賠不是太輕了,要賠罪;賠罪也不夠,要負荊請罪;最後有人教他,準備好“頓首泣血”……
一次印像很深的“龍門陣”,是因為總工程師某某剛從牛棚解放,也到我們小隊來“蹲點”。那時候全大隊只他一個工程師,我們都是技術員。所以理所當然,他就是總工程師了(但正式任命他為“老總”,那還是文革以後的事情)。某總在當時就是一個能稱得上地質學家的學者。因為他在50年代已經有多篇論文發表在《地質學報》、《地質論評》等學術期刊上。某總除專業知識無人能出其右之外,不僅廣讀雜書和小說,又愛京劇、音樂,善圍棋、會樂器等等,多才多藝。有一次大家爭論的問題是“黃”,即文學、文藝、美術和“事件”等,犯了哪一條,即被定義為“黃色”了。大家比較統一的看法是:沾“性”便是黃色。我又提出一個更完整的“命題”,我涚:有性之實,還要有美之形,才是黃。反對者以“勞動人民”為標準答案,說你認為美,勞動人民反而認為是醜。這問題被交給某總裁判。他讓我解釋。我說有性而不美,只有噁心,哪有黃!某總說:這倒是個新觀點哩!顯然是支持了我。
不久又爭論日本發展速度為什麼這麼快的問題。我的回答屬於腦筋急轉彎。我說就因為日本地方小,沒有資源,他就到世界採購,哪裡便宜哪裡買,結果發展成本比自己開採的資源還低,他能不快嗎!當然有人反駁,說你這不是變相的“造船不如買船,買船不如租船”論嗎?是劉少奇的修正主義路線哪!在我們的龍門陣上,上綱上線也不怕。因為都是“閑傳”,都是玩笑,沒人當真,也沒人反映到革委會或軍宣隊。還有一位老弟,是“金錢萬能”論者。那時,部分阿拉伯國家已靠石油暴富。他說:有錢就有一切,你看吧,阿拉伯民族馬上就要復興!指日可待!他又說:當今社會這個大鬼,只要有錢,它就越來越會給你推磨。從事後來看,他對阿拉伯復興的預言不算準確,但是對於“社會大鬼”這個判斷卻是一語成讖:中國人現在正在深刻體驗此鬼手段。
這位老弟晚我一年,稱他學弟也名副其實。他也是個雜家。被形容為“天上知道一半,地下全知道”,謔稱“等外博士”。在鼓唇搖舌之能事中我勝過他一次,至今記憶猶新。在大學學習時,我看了不少哲學書,目的就是想弄清“唯心主義”。因為從中學到大學,學校只教唯物主義,所以我就自學唯心主義。我相信,在那時代,在工科學生中,我掌握的哲學知識略勝一籌。我對學弟“等外博士”說:在辯證唯物主義哲學裡對唯心主義開著一扇門,一扇很小的門。學弟當即應戰,他說不會的!要說古典唯物主義倒有可能,辯證唯物主義決無可能。
我說:你想,辯證唯物主義認為一切事物不可無中生有;物質又是第一性,精神又是第二性。那麼精神從哪裡來?只能從物質來。學弟說是的,精神來源於物質,這符合馬列。但是我說泛泛之談不可以,你必須說出細節。學弟很聰明,他反問我,讓我舉細節。我說,精神就包含在物質之中,凡物質都具有精神。學弟立刻就加以反駁。他說你這叫萬物有靈論,根本就不是唯物主義!我於是取出一本高校的辯證唯物主義教材,翻出很不起眼的一段“學校不會考,教授不便教”的文字,大意是列寧指出物質具有某種反應能力,這就整個意識和精神的來源。看了這段,學弟猛的站起身來,通一聲把門推開,口中喃喃:“列寧怎麼會有這種觀點?列寧怎麼會有這種觀點?……”我趕緊把門又關上,說祁連山的夜風多涼啊!
但學弟不愧是“等外博士”很快就來個反攻倒算。這一次他考我數學。他問為什麼負數乘正數得負?我說這問題很簡單,比如每個人借走我十塊錢,十個人就借走我一百塊錢;借出去的錢當然是負的。他又問:那末為什麼負乘負得正呢?這問題讓我即時語塞。我想來想去想不出“負負得正”的理由。學弟一臉謔笑:好好想想吧!也不知他是藏起正確答案不告訴我,還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學弟提這問題大概至今有40年了。我有時也想想,也問過幾次旁人(當然都不是數學家),學弟也調走了,一直也沒有悟出道理來。但是就在上個星期,我教孫子加減法時,忽然想到,如果我每月花掉100元,問三個月前我比現在多多少錢?算出來是多300元。這不就是“負負得正”的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