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仇 國 恨 張慶豫
前言:地質高級工程師、作家張慶豫先生是我好友,前此已經在我博客上發了他的散文作品《送君上九霄》,今又賜作《國仇家恨》一篇,希望各位網友喜歡。
八年抗戰,家仇國恨,老話題了。這話題興許青銅鑄就,風風雨雨幾十年不曾鏽蝕,想忽略它忘記它並不容易。先是因為我的朋友康平的一篇散文《家仇記憶》(《散文選刊》原創版),很讓我震驚:那位最疼愛他的二祖父,竟是被鬼子堵院裡活活打死了!由此想到我那位慘死在鬼子手裡的二伯父。這兩件事還窩心裡不曾平靜,又收到蘇慶昌教授的一篇新作:《東安村祭父記感》。原來慶昌他前往太行山訪墓去了,他祭父歸來便有了這首滄桑復蒼涼、糾結復釋懷的五言詩。還因為我們這些白髮老人,如今也都有了電腦,學會了“高科技”,康平文,慶昌詩,他們那邊鼠標一點,我這裡就看見了;老來無事,紙上談兵,切磋取樂罷了。不防猛然間就意識到一件事:三個老朋友,三個同齡人,竟都深藏著同一種家仇國恨!這一巧合映射出,那場由日本軍閥挑起的侵華戰爭,對中國人民傷害之普遍,之慘烈!
一
據查:作為抗擊侵略者的主力,包括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在內的中國正規軍人,在那場戰爭中的陣亡人數為200萬左右,其中尚不包括其他死因及軍隊的失蹤減員。
蘇慶昌的父親是1937年奔赴太行山八路軍總部的,1941年犧牲時年僅28歲。這位當年的英武之士,在家鄉開展抗日活動時,因叛徒告密而轉入地下,在他遠赴太行山前,最後一次返家與親人告別,是趁著夜黑從房上下來的,近乎“從天而降”。此一別他就永遠消失了。時年剛滿周歲的慶昌,因為在奶奶懷裡睡熟了,無緣感受父親行前那深情的一吻,便過早地缺失了父愛。留在他記憶裡的,是作為“抗屬”的他們一家,承受著漫長的貧窮、戰亂和日偽漢奸們的種種迫害;兒時的慶昌和他的母親,唯有的寄托是晚霞餘暉裡的太行山剪影。那充滿神秘與希望的山影,每一段似真似幻的藍紫色曲線,都被母親賦予最美好的名字:磨盤嶺、駱駝峰、饃饃山……母親年輕的容顏,也就伴隨著對山的企盼日漸凋謝、衰老,終至於腰背也彎曲了。
這是蘇慶昌早期的一篇散文《山的思念》(《散文百家》1988年第一期)所描述的。“以後我長大了,到北京上大學,多次在中國美術館看到美術家所雕塑的村婦的形像,每一次都引發我對母親的懷想,我覺得母親站立在村口望山的形像,就是一尊活的雕像。……母親那樣寄情於山,但是始終未能同在山裡打仗的父親再見一面。日本投降了,父親仍然沒有消息,直到新中國建立以後,縣人民政府才通知我爺爺到城裡領回一張烈士犧牲證明書,是總後勤部發下來的。原來父親早在1941年就犧牲了,埋藏在他的遺骨的地方……”
轉眼70年過去了,蘇慶昌這位勤奮耕耘於河北師大文學院的老教授,率領全家從石家莊出發,前往山西省遼縣麻田鄉東安村那個陌生的地方,去探訪一座陌生的墳。
殉國東安村,悠悠七十春。
當年赴戰場, 一去無音訊。
慈母眼望穿, 妻子欲斷魂。
這是蘇詩《東安村祭父記感》開篇前6句。慶昌是個曾作過大手術的人,他依仗坦蕩從容的稟性,繼《老舍評傳》之後,陸續完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簡史》等一批專著,年過古稀仍有新作《三居文編》問世,近年更鐘情於舊體詩寫作,時有佳篇噴湧,令我稱羨。
兒孫今來祭,不識親人墳。
村民傅老者,引路坡上尋。
昔日衛生院,今有斷壁存。
墓園位其後, 坡平草木深。
對面有奇峰, 高崖欲生雲。
詩中“傅老者”,是位熱心為遠來客引路的退休教師。吟讀間我已分明看見慶昌夫婦的身影,在樹木蔥郁的太行山腹地,四顧尋覓,蹣跚躑躇。經傅老師指點,他們看到了一處斷壁殘牆,那就是當年熙熙攘攘的八路軍總部衛生院遺址。電視連續劇《亮劍》裡,有鬼子偷襲八路軍總部的一場惡戰,估計就發生此地。墓園就在遺址的後面,慶昌的父親和他的幾位戰友就長眠在這裡。沒有墓碑,沒有隆起的土墳,歷史的長河已經把那一切衝刷乾淨了,衝刷不掉的是傅老師及鄉親們刻在內心深處的記憶。
捧起一把土, 熱淚沾衣襟。
焚香拜亡靈, 親情復人倫。
太行知我意, 靜穆似沉吟。
清漳通人情, 緩流有哀音。
東安美如畫, 今日氣像新。
遼趙風光異, 秋包同樣深。
他鄉似故鄉, 兩處一脈親。
離亂去己遠, 孫輩今成人。
泉下若有知, 面當展喜紋。
詩中“遼趙”指遼州、趙州。全詩34句,山呼水吟,情思起落,令人唏噓難忘。這不僅是當事者對於親人的懷念,也不單純是個人情懷的抒發,更是一個苦難的民族對於歷史的悼念。
二
康平是從雲南地質隊走向全國的一位詩人,又是一位多產的報告文學作家,已出版的長篇和作品集有8部之多,諸如《中國地質拓荒錄》、《最憶是贛南》、《大洋驚濤錄》、《國土之殤》、《康平詩選》等,他於晚年的新作《康平系列散文》,概括了他最重要的一段人生經歷,正在報紙連載,刊載於《散文選刊》原創版(2010年10月下半月刊)的《家仇記憶》,是其中的一篇。
這篇作品著重追憶了一次重大的家庭變故:日偽軍懷疑康平二祖父私通八路,於黎明前悄然進村,摸黑包圍了他們的家——
巨大的恐懼籠罩了全家。過了一會兒,天開始蒙蒙發亮,忽然傳來一陣擂門聲和二祖父的慘叫聲。炕邊山牆的窗上有一小塊玻璃,我貼著窗玻璃向院中望去,只見二祖父已經被拖到院中,日偽軍的十幾把槍托像雨點般落到他身上,他被打得抱頭東躲西藏。旁邊的祖父忙不疊地為二祖父作揖求饒,最後拉著二祖父一起給日偽軍跪下了。……
我相信4歲康平的記憶的準確性。我特別欣賞作者樸實無華的敘述,那種原生態的真實迎面撲過來,使我們得以真切地看見,看見我們的長輩,他們不曾與敵人正面搏殺,不曾英雄般地視死如歸,而是——“祖父拉著二祖父一起給日偽軍跪下了。”——因為我左眼有疾,怕光剌激,我是用毛巾捂著一只眼讀的。讀到此處,毛巾掉了,我像被誰猛然擊中,一陣顫栗,一種類似恥辱但比恥辱更復雜的感覺,電擊般傳過全身。我休息了一小會。我揣摸消化著那突來的震憾。我又讀了兩遍,非常痛苦。我在痛苦中深深地向康平起敬了。我想如果置身於我,有沒有勇氣像康平樣勇敢誠實,像他那樣,手執利刃,把4歲孩童的全部記憶,一刀又一刀,合共16刀,用16個漢字,把這段家仇與恥辱,血淋淋地刻畫出來。此處沒有“描寫”,不見任何“技巧”,就那樣區區16個字:祖父拉著二祖父一起給日偽軍跪下了。——使得我們,如此痛苦、難堪又難忘!其中“拉著”二字,太過真實地刻畫出那一瞬間,兄弟二人心理與情緒上的差別,使得我們立刻聽見了他們粗重的呼吸與心跳。現在我有點明白那痛苦的滋味了,我是隨他們一起跪在敵人面前了!
作為常人的祖父和二祖父,面對從天而降的酷刑和死亡,有著不可抗拒的恐怖。他們彼時彼地所遭受的屈辱,原不想示人,卻在不經意之間傳給了孫子;數十年之後,當年的孫子也老了,他把祖父們的屈辱與痛苦,用他詩人的敏銳與良心,又鮮活地含血帶淚地復原出來,使我們每個閱讀者感同身受,“分享”那份弱國弱民的奇恥大辱,那份吞進肚裡100年不會消化的家仇國恨!
……祖母怕我喊出聲,連忙捂住我的嘴。
此時,日偽軍對二祖父的折磨達到了高潮。他們將我家堆放在院中的木柴點燃,燒起熊熊大火,把我二祖父拼命往火堆上推。二祖父的頭發燒光了,衣服著火了,不停地在地上打滾,呼救聲慘不忍聞……
我為二祖父落難感到震驚,盼二祖父趕快脫險。祖母擔心我惹事生非,連忙把我摁進被窩。
作者康平的祖母,大約是位裹了小腳的農婦。她在那場滅頂之災裡,在丈夫和二弟生死難料的慘叫聲裡,唯一可做的,僅僅是護住懷裡的孫子,生怕他驚動了殺人犯們,便捂住孩子的嘴,便把他摁進被窩裡。她只能做這些!……這是怎樣的情感殺戮!
尾後一段,像激浪洶湧後的一汪湖水。這一湖水,是中國人的淚,鹹鹹的,濁濁的,酸酸的:
二祖父去世那天上午,一個堂姐把我帶走,帶到她家的棗樹林裡玩。我長大後才知道,這是家裡人有意把我支開的。這位堂姐帶我在樹林裡玩了一會兒,我幾次嚷著要回家,堂姐都編個理由不讓我走。忽然我聽到了哭聲,再仔細一聽,是從我家方向傳來的,我一下明白了,大哭著朝家跑。到家一看,全家亂成一團,平日裡親我寵我的二祖父直挺挺躺著,任我怎樣呼叫他,他再也不應聲了。
二祖父死了。他被打死了,燒死了,尿著血悲慘地死去了。
三
有資料稱,日軍侵華戰爭期間,900萬中國平民死於戰火,800萬死於戰亂中的其他原因,9500萬淪為背鄉離井的難民。
在9500萬難民群裡,就包括我們一家。那是烽火連天的1937年。當年的12月13日,我這個純屬多餘復累贅的小生命,一聲哭號,出生在河南境內的一座破廟裡。許多年之後,大約是1985年,一則電視新聞令我吃一猛驚:“哎呀!難怪我命苦呢,南京大屠殺嘛!”此後,我把這個不祥的日子,勇敢地命名為我的“生命符號”,紀念昔日京都——南京之殤。
我們是1950年歲尾,那個奇冷的冬天回到河北老家的。回家後始知我的二伯父不在了,聽說是和一大批鄉親被鬼子埋進“萬人坑”了,挖出來時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在殘雪斑駁黃塵起落的墳地裡,我第一次看見率領全家流浪12年的父親,那個在我心目中能擔起一架山的中年男人在哭泣,他無聲,非常痛苦,他跪俯在地的身軀強烈地顫抖著。聽我奶奶和母親說,父親和他“強脾氣”的二哥感情最深,當初逃難時他曾力勸二哥別再返鄉,他不聽。我甘癟了乳房卻離不開一根長煙袋的奶奶,痛傷之餘,把那場巨大的不幸歸結為二伯父的“強脾氣”,惋惜地難過地抹著老淚。
當年的我,從“大後方”的西部,回到烽火初熄的冀中故土,時時處處都新鮮,對於鬼子殺人、“皇協”搶劫的惡行,既怕聽又想聽,就像月光下在鄉間聽鬼故事,既怕從樹上真飄下個長舌女鬼,又纏住講述的大人不肯罷休。處於“敵後”的河北平原,無處不地道,村村有壕溝,但最驚悚最難忘的是“挑人”,是說鬼子兵把抓來的中國人剝去上衣,一個個活綁在“將軍柱”上,並不蒙其雙眼,令新兵們鍛練“神武精神”;端著剌刀哇哇狂叫著去衝,去剌,一次下不了手,返回去再衝再剌,直待熱血噴湧,挑出那顆依然跳動著的心臟來!……我始終不敢去深想,可憐的二伯父可曾也遭受過此難,或者竟是被活埋而亡?13歲的我時時從夢裡嚇醒……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嗎?
四
有幸活過來的中國人及其後代,對於那場戰爭的回憶、表達與訴求,已經或正在通過多種文藝形式反映出來,單是各類影視作品,據說已有500多部;如果包括尚未成文的民間傳說,其數量之大內容之廣相當可觀。1956年我在山東某地質隊實習期間,就曾聽過一個鬼子進村的段子,至今還記得那個被稱做“虎女”的村姑,記得那個強暴未遂,被“老虎”般的中國姑娘咬掉鼻子的“犬養太君”。我不清楚日本人的姓氏可有“犬養”一脈,若取漢語之意則很簡單,那便是:狗娘養的!這自然可理解為村民對施暴者的憤怒與蔑視,也或果真那混蛋就叫犬養。所以在後來的日子裡,每聞關雲長那句傳世名句:“吾虎女豈肯嫁汝犬子!”或帶有“虎”字的文藝節目,我便不禁想起那個既可恨又可笑的鬼子小隊長,那個被咬得滿臉是血,驚呼著“老虎!……”從農舍躥出來的家伙。這混蛋當真是嚇破了膽,把中國女人當做老虎了呢,或是驚恐慌亂中喊出句什麼日本話,被講故事的中國人“譯”作“老虎”了,已無從查究;那故事的結尾說:為維護“大日本皇軍”的體面,丟掉鼻子的犬養太君,被上司猛抽一十二記耳光,解除軍籍,於夜深人靜時遣返回國了;力反強暴的村姑虎女,則被定做“女八路”,洋鼓洋號,虛張聲勢,“正法”示眾了。
對廣大淪陷區的百姓而言,“鬼子進村”是災難的縮寫,代代相傳的痛苦記憶,他們的各類“掃蕩”禍害,並不全如我們所熟悉的《地雷戰》、《地道戰》、《平原游擊隊》等一批紅色經典那樣提神、好看,也不太可能如某些搞笑節目那樣,即或是牽驢趕車的老百姓、長矛大刀的“土八路”,收拾起鬼子來比孫悟空痛打小妖精還輕鬆有趣。此類誤讀誤判日趨普遍時髦,從大牌導演到農民弟兄,都能拉起一班人馬(多數有笑星加盟),把原本的血淚悲情、鐵血廝殺,加工成五顏六色的“愛國”牌甜點心,送給觀眾們吃,邊吃邊樂:哈哈哈!嘻嘻嘻!……我絕非拒絕幽默與滑稽,前例那段“狗娘養的”傳說,就不乏令人捧腹解恨之處,但當“虎女”那顆美麗的頭顱,終於被鬼子血淋淋高懸示眾,在烈日下變做黑紫一團時,有誰還能笑得出呢?
當我們把保護野生動物的嚴肅話題,努力轉化成啟迪愛心的童話故事的時侯,未必會想到有那麼一天,被“愛心”徹底征服了的孩子們,會突然被“鱷魚叔叔”愉快地吞下肚去!當我們為了搞笑為了娛樂,為了我們親愛的票房盆滿缽滿,把血腥氣未散的鬼子兵,演繹得比阿貓阿狗還憨笨還有趣,足令吃飽了“甜點心”的愛國小青年誤讀二戰歷史,誤讀“狗娘養的”鬼子兵們的凶殘狠毒,誤以為中興崛起的中國人民,只消敲敲鍵盤,發幾貼豪言壯語,也或抵制一番日系商品,“小日本”就他娘的煙飛灰滅啦!……如此這般地“自信”下去,會不會終有一天,有趣無害的“小日本”會突然變成“大日本皇軍”呢?
《虎!虎!虎!》是美日合拍的一部紀實性二戰大片。這是一部沒有笑意沒有哭泣甚至無敗無勝的影片,唯有理性與真實,鐵石般散發著歷史的冷光。面對詭異多變的亞太風雲,不禁促我生出幾分隱憂:《虎!虎!虎!》樣的黑色機群,會不會在某個黎明前的暗夜,突然“光臨”中國上空呢?
──附錄
譚兄:您好!時間過得真快,我因為懶散,不覺間已“垂垂老矣!” 今逢國家首祭南京大屠殺77周年,我自己也恰恰送走77歲,寞落間似覺該做點什麼,偶翻成文或未成文的舊稿,便找出這篇《家仇國恨》。此系2010年12月20日寫成,因故擱置了下來。時過境遷,文中述及的蘇慶昌教授,陸續寄我的幾十首舊體詩,已由河北人民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題名《蘇慶昌詩》;詩人、報告文學作家康平先生,則不幸於2011年12月11日因病去世,我請朋友在報上為發了條消息。轉眼間康平去世已三年,魏民也走了。好在老友蘇慶昌康健如初,生活得相當精采,上上個月剛從滹沱河的“行宮”回來,釣了大半年的魚,收獲可觀,為我寒冬的心境揮灑出春的亮色。我把此文寄您看看,如覺得尚可一讀,就充數到您絢麗多姿的博文群裡,不好則罷,不要客氣。
慶豫, 2014,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