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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05 07:17:08瀏覽275|回應1|推薦16 | |
夾邊溝著名的右派之一廖世琪原是總政文工團的獨唱演員,轉業調到張掖,在百貨站工作。他的右派帽子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正值抓右派的時候,各機關單位組織去農村勞動鍛煉,百貨站的人去農村割田,休息的時候大家要廖世琪出個歌,廖世琪說嗓子都成煙筒了,唱的什麼歌;大家不依,從參加勞動的干部到一起收秋的農民一再要求,這個前總政歌唱家只得唱。廖世琪演過歌劇《白毛女》,便演唱了一段《東家在高樓》:“東家在高樓,佃戶們來收秋,流血流汗做馬牛。老人折斷了腰,兒孫們筋骨瘦,這樣的苦日子沒有個頭……”歌沒唱完,就被抓右派了!
有人痛罵中國人壞!太壞!就和柏楊先生寫《醜陋的中國人》時心情是一樣的。在場的農民、幹部都知道廖世琪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沒人聲援他,有心的批鬥者一個個血口大開環眼圓睜,對他從嚴批判,堅決鬥爭,表現了幹部、農民的覺悟之高和對右派分子的切膚之恨。割麥現場當時就變成了批鬥現場,誰是東家?誰是佃戶?農業社是東家嗎?割麥的農民和勞動鍛煉的幹部是佃戶嗎?你廖世琪把新社會比作舊社會,是何居心?加上廖世琪的成分高,理所當然的是留戀舊社會,夢想著恢復失去的天堂,你不當右派誰當右派?廖世琪沒個跑! 在夾邊溝農場馬號右派中最感委屈的就是小青年魏玉林了。魏玉林是第一批分到馬號的人之一,他會餵馬,懂得“馬無夜草不壯”等諺語,頭一天就是他和關武強值夜班秣馬餵牲口,夜裡,關武強穿的是沒吊面子的光板老羊皮,這大衣本是水利局上工穿的勞保,來時關武強給總務上交,總務科長說你穿上走吧,聽說夾邊溝還在酒泉大北邊,是個風口子,天氣冷得很哩。還說了一句別人都不敢說的話:“小伙子,你可要把心放寬哪!”這是關武強被打右派後聽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來自有領導身份同志的暖心的話。魏玉林穿的皮衣比關武強的 還要好,是一件藍哢嘰面子的秋剪羢羊皮大衣,也是勞保用品,也沒有被收回。看來同情右派的人還是有的,可見中國人並不壞,和柏楊先生憤世嫉俗的心態也有了差別:中國人還是有愛的! 關武強雖然當了馬號“弼馬溫”,其實餵牲口還是門外漢,還虧了有魏玉林幫他一手才把任務完成好。看不出小魏還真是個行家,他不但有餵馬的諺語,還有餵馬的實踐;拌草拌料他都挺在行,量也算得準,還知道把強壯和羸弱的牲口分槽飼餵,幾十頭牲口餵下來,兩人忙了半夜,風暴越刮越大,他們才回到屋裡。進了屋子就和外頭的風沙隔開了,爐火燒得正紅,水桶裡的水開得咯嗒嗒的,下半夜的值班就舒服了;魏玉林從挎包裡掏出半塊特級茯磚,濃濃地泡了兩杯子,還問關武強加不加鹽巴?“我們張掖人喝茶要放點鹽。”小魏說。 關武強祖籍在北京,但走南闖北這麼多地方也很難說是哪裡人了,適應性非常強,張掖人喝茯茶加鹽,他也跟著加鹽;兩個人圍爐而坐,呼嚕呼嚕喝熱茶。關武強問魏玉林: “小魏,你啥時候學的餵馬?你是幹什麼的?” “我從農校畢業剛一年,學林的,分到祁峰林場,家在農村,從小看大人餵牲口。” “怪不得你餵牲口這麼在行,今後你就是我師傅,得好好跟你學喂馬!” “關哥你快別這麼說,在咱們服務隊幾個人裡,就你像個當哥的,今後我跟著你,聽你的!” “大家在患難中,貴就貴在互相幫助。今後可能會有想不到的困難發生,我們幾個必須要擰成一股繩。” “這個我懂,我可以保證。” “小魏,你來這裡為啥事情?”小魏一聽問這,就低下頭不說話,用手背開始抹眼淚。 關武強把自己的手絹遞給他擦淚,小魏接過帕子,卻哭出聲來了!自從被打成右派後,他也哭過幾次了,但這是第一次有個當哥哥的人遞上帶著自己體溫的手帕,他怎能不哭得更痛!關武強聽見小魏低低的哭聲中喃喃著奶奶……奶奶……關武強說: “別難過了,兄弟,我知道你也是受了冤枉,說出來你感覺難受,就不要說了,我了解你的心情。”但魏玉林還是道出了心裡最大的冤屈: “人家不說,非要叫說,人家說了,又打人家右派,還批鬥人家……奶奶呀……”其實魏玉林被打右派的招數並沒有什麼新鮮,不計其數的人,都是吃了“非教人家說,又打人家右派”這一計而著了道兒的。所不同的是那些人都是成人了,大都有了能夠承受災難和苦難的肩膀,例如像關武強這樣的人。而魏玉林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還是個受了欺負後不知該怎麼辦只知道找奶奶的孩子。在他的全部經驗裡,只感覺他的纏小腳管一家人吃飯穿衣的奶奶才是自己最強有力的保護者!關武強也暗暗往肚裡吞著淚水:一個小小的童心世界,沒有正義的人和正義的力量來保護,和一個大大的險惡世界、瘋狂世界相碰撞,童心怎會不受重傷和被摧殘! 最後魏玉林到底用關武強的手絹止住了眼淚,他告訴關武強,他的父母做農活兒,每天是披星戴月地出工,摸黑貪晚地收工,他從小是由奶奶帶大的。他到夾邊溝就沒敢給奶奶說,只說是到外地學習去了,要是奶奶知道了,就活不成了!關武強只好安慰他: “小魏呀,別哭了,不值得,要練出個棒身子,鐵漢子,回家見奶奶去!勞教就勞教,有個麼了不起!車到山前必有路嘛,船到橋頭自然直唄,天無絕人之路不是?總不會叫我們在這裡蹲一輩子的!” 其實關武強的話很空洞,他自己也清楚這些話軟弱無力,但是年少的魏玉林並沒有察覺這一層,他只感覺心裡有底了,柳暗花明了,因此再不哭天抹淚了;又在關武強的鼓勵下,給關系已經“青黃不接”的女朋友連寫了三封信,終使兩人的友情又“返了青”。魏玉林果然在馬號中成長起來,很快地成熟起來,從一個日夜想奶奶、哭奶奶的孩子最後真的成了一個敢跟死神開玩笑的、大咧咧地趕著拉死人的牛車、高唱著“大轱轆車呀轱轆轱轆轉哪”的“好漢歌”,一位對生不放棄、對死也無畏的勇士! 說到童心世界和瘋狂的現實世界的碰撞,不能不提到一個當時僅13歲的孩子宋亞傑,他是夾邊溝農場勞教人員都熟悉的小蘿蔔頭。這小蘿蔔頭也是戴著一頂小帽子進夾農的;他的帽子不是小夾右,而是“小夾壞”——夾邊溝的小壞分子。“小夾壞”的父母都是學人,父親是留美教授,母親在國內做講師,“小夾壞”幾乎不記得父親了,因為自從解放後中美斷交,父親回不了國,他們也出不了國,夫妻、父子己經分別近十個年頭了。他的母親叫由田,1957年被打為右派,發落夾邊溝, 丟下13歲的小蘿蔔頭無人照管,因此組織上決定讓他媽帶孩子去;但勞教人員不得隨帶家屬是有規定的,於是組織上敢想敢做,根據他調皮搗蛋的特點整理了一份材料,給他戴上一頂“壞分子”的小帽子(可能是全國最年幼的壞分子吧!)“名正言順”地——右派母親帶著壞分子兒子一起來到夾邊溝勞動教養,成了名副其實的“小夾壞”。 如果說勞動教養對夾右們的“改造”效果微乎其微的話,而對兒童、或說對童心的“改造”卻有奇效。自從小亞傑來到夾農當上“小壞分子”進行改造之後,他向來的調皮頑劣一掃而光,他用手抓住母親的衣襟躲在母親身後,和同樣 六神無主的母親寸步不離,也跟著神經質的母親挨批鬥。他和母親以及好多右派阿姨一起在磨房勞動,他也參加淘洗麥子、晾曬麥子,他也幫著過羅和裝袋,一 樣地起早貪黑,他還知道用布蒙在拉磨的牲口眼睛上,不讓它們偷吃磨坊裡的糧食。他學會很多本領;但是他也丟了一些東西,最主要的是丟了一雙童真的眼睛;夾右們看在眼裡,無不為這“小蘿蔔頭”“小夾壞”暗暗落淚:才13歲就打成了壞分子,今後他還有什麼生活?還有什麼人生?即使某天能摘帽子走出夾邊溝,一輩子也是個摘帽壞分子,前程和未來都不屬於他了。 但,夾右們還是多慮了,夾邊溝的小蘿蔔頭比《紅岩》裡的小蘿蔔頭幸運多了,在夾邊溝往明水灘轉場時,小亞傑隨母親調到了另一個農場,因此免於餓死在明水灘。到了新時期開始,30多歲的宋亞傑搶上了出國留學的頭班車,現在成鄉留美學者。他曾回國憑吊夾邊溝遺址,和關武強同志一直保持聯系,有宋亞傑他們,夾邊溝不會被新一代人遺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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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