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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大漠孤煙直
2010/07/29 08:49:31瀏覽382|回應0|推薦11
夾邊溝的“黃金時代”還在繼續著,十冬臘月裡,幾百號人就上了水利工地,再加上當地的農民組成一支千人大軍,來個“民右共建”夾邊溝水庫工程,計劃夏季水庫完工,秋季蓄水,今冬明春發揮效益。

河西農諺說:“早上驚了蟄,下午拿犁別”,春耕開始,夾邊溝農場更是一派繁忙景像,修渠打壩,起房蓋屋,植樹造林,犁地、耙地、播種,施肥,右派幹得熱火朝天,就像陳學武寫的右派們都懂得“勞動易吾心”的道理。

場裡又辦了《夾農簡報》,無論是幹部還是右派,都能在報上表決心,談看法,和提合理化建議;很多人表態說,農場黨委要求我們“自己養活自己”,夾邊溝有廣大的土地,有豐富的水源,有我們的勤勞智慧,難道我們還不能做到自己養活自己嗎?原為安振秘書的陳學武同志被起解夾邊溝後,又拿出了建設河西的熱情,在《夾農簡報》上發表文章,計劃要發展工業,要成立造紙廠、化肥廠、水泥廠等等。因此場方還劃出了一片“工業區”准備興建工廠。場黨委書記張鴻也為《簡報》寫社評、社論,很有鼓動性,也穩定了右派的情緒,樹立了信心,點燃了他們的希望之火。

馬號的魏玉林是林業技術員,在夾邊溝的這段黃金時間培育成功了白楊樹苗,結束了在酒泉長城以北不能培育白楊樹苗的歷史;小魏受到場部表揚,《簡報》的女右派記者還對他進行專訪和報道,關武強為他申請了二畝試驗田,闢為白楊苗圃,連酒泉也派人來參觀、學習。

然而春天也有困難,春天是一個多風的季節,處在四周是荒山、沙漠、草灘的夾邊溝,長年性固定的西北季風,到了春季,突發性的風暴比任何季節都多。關武強一直被他們來到夾邊溝第一夜的暴風雪所震懾,但是比起春季的狂飆,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在夾邊溝的原野上,開墾了的土地連著未開墾的土地,一望無垠;時而這裡起了一個塵柱,時而那邊又起了一個塵柱,塵柱筆直,其下連著大地,其上消散在高空,看起來像煙一樣,這就是王維“大漠孤煙直”的詩境;這些“大漠孤煙”,一眼望去,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幾個,有時卻一個也沒有,如果它們出現在夜間,出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的夜晚,由於擾動的空氣改變了折光率,此等煙柱就變成了一縷神秘的、淡淡的幽光,像一個靈物一樣緩緩移動,成為一種千古之謎的現像,這些“大漠孤煙”起於“青萍之末”,好像在大地遊戲一番,然後又消失在“青萍之末”。

但是,忽然這些可愛的小旋風全部溜出了視野,大地被陽光烤灼著,沒有一絲微風,人們好像預感到什麼,抬起頭來注視著西方的天空,鳥兒早已歸巢,狐獾藏身窟穴,只有雄鷹仍在高空盤旋,它們集合又散開,散開又集合,它們感應著天象的變化。

天像陡然暗了下去,如潑濃墨把天空染了一片,在中心可以看到一個氣旋形成的、連天接地的大漏斗,勢不可遏地威逼過來,壓迫過來!雄鷹在暴風的漏斗前奮飛,甚至幾出幾進,它們是否想學鯤鵬一樣摶扶搖羊角而上?然而它們的鐵羽終於折回,鷹們向南北散開,為颶風讓開了東進的道路。

颶風滾滾而東,中心濃黑的沙塵隱隱幻化成一個巨靈或天神之形,而四周黃、灰、褐、赭諸色的氣流就似化做眾多身著霓裳羽衣的舞女在向外逃逸;這大概就是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裡記的、於居延海上空所見:天王御扶風追捉羅剎女的天象吧!旋即,黑風席捲了整個夾邊溝,在幾秒鐘之內,所有人的視力全部消失,出手不見掌,把手電筒打開,也不見光柱,就像全被吸入了黑洞中,一切一切都被吞噬,連光線也一絲不能外逸,風暴拔樹摧城而至!

耳邊震響著有如千百輛重車奔馳而來的隆隆之聲,風力欲將人們裹挾而去;他們有的摟住樹幹,有的互相偎抱,也有的趴到地下,以抵敵巨風的擄掠。大地也在風下震顫,這是天王的腳步,是巨風的重量!過了一個鐘頭,沙塵結構的夜幕稍微退色,如陷地獄的人們看見了一輪圓圓的慘白的太陽掛在天邊,就像一張頻死病人浮腫的臉。

地獄般的風頭過後,每一秒太陽都在增加著亮度,增加著光明,人、樹、房屋、山體的輪廓也漸漸顯現。人們互相對看,像鬼見了鬼影,豬、羊和狗也活動起來,都像冥界出沒的動物,所有點著的蠟燭和煤油燈,像一粒豆或一顆棗一樣冒著火苗,證明它們也是發光體;天王追逐四散的羅剎,大步地從人類頭上邁了 過去;又過了一小時,世界才接近復原,開始恢復顏色,樹是綠的,山是黃的,人卻是土色的——只有洗過臉,老張、老李、小趙才能分清楚誰是誰。

再過半小時,關武強的車隊回來了,帶著被砂石擊傷了的臉,半小時前他們都抱著自已的騾子和馬匹的脖子,定定地一動不動,不然牲口就會順風自已走下去,也許到東海才能找回它們。在關武強他們回場之前,張書記和劉場長等場領導,草草地洗過一把臉後,就都出來查看災情。他們先查人都回來了沒有?接著統計掀毀了多少房屋棚舍,壓埋了多少畝已經拱芽的麥田,以及人、畜有什麼損傷等等;領導在馬號一直等到關武強他們收車回來。

不知張書記是否已察覺到他在夾邊溝農場對右派人員施行的這一套仁政——或用今天的語言來說,是一種人性化的政策,和當時陽剛的、戰鬥的、天王抓捕羅剎的政治氛圍已經愈來愈隔膜,愈來愈矛盾和衝突!以張書記的經驗和智慧,他是不會沒有預感的!

關於張書記個人的經歷,只知道他在中央黨校畢業,以前是革命軍人,他的出身、成長、道路,我們是一無所知,不知道他是否有儒家經典的學養,也不知道他對中國歷史有何等的了解;但是我們發現,他是在用中國的傳統思想和一種革命隊伍中的愛結合起來治理夾邊溝農場和處理右派問題的,他認為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當時階級鬥爭的天神已經發威,張鴻書記的理性和仁政正在被權威的理論視為有害的、狐媚的羅剎女;在這一處小小的夾邊溝農場,沒有疾風暴雨大場面的世外桃源,沒有人知道他還能存在多久?

張書記的悲劇已經進入了潛伏期,但是夾邊溝農場還在蒸蒸日上,如果農場是一個人體,張書記就是大腦,大腦雖然已經受傷,但是還沒有影響大腦發出正確的指令,所以人體還是健康的,還在長壯、長大;但是當大腦的傷害已經開始嚴重到摧毀的程度,身體就可能比大腦更快地被毀壞。

1958年全國性的浮誇躍進,在安振大人統治下的河西,更是民瘼民病的重災區,偏遠的夾邊溝農場倒成了真正的世外桃源。他們把重點投入農業生產、開荒和灌溉工程上,渡過了一個豐收的平安年。1959年對於夾邊溝農場來說,還是在一派“大好形勢”下開始的,雖然那時候在安振統治的河西農村,人口已經大量餓死和逃亡,但夾邊溝的樂隊還在演奏著舞曲和樂曲,劇團還在演出著拾玉鐲、《鍘美案》折子戲和歌劇白毛女,一片歌舞昇平的樣子。

過了春節,又一個好消息在場區和新添墩作業站全面傳開了,這是個真正的好消息,農場黨委書記張鴻宣布,今年上半年,要摘掉一批改造好了的右派人員的帽子!這是右派和張書記的共同願望,當然右派的這種願望更切身、更急切,現在要由張書記和右派合作來實現。右派們好像看到陰霾的天空綻出了蔚藍,好像聽到北風怒吼聲中傳出了鳥鳴,好像光禿禿的樹枝上看到了發芽。

茹玉花急急地從食堂裡偷跑出來找尚志遠,想把這個消息在第一時間告訴他,而尚志遠也正要到食堂去把好消息傳給茹玉花;而滕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她想去找張書記親自問問情況:到底是不是真的;關武強則很有信心,他想,我們付出的一切終於到了收獲的時候;我們用鞭杆和車輪來改造自已,用拉車的馬和牛的精神來教育自已,我們該得到一份考試成績了。已經對關武強完全心服口服的姚國任拍著關武強的肩膀說:“小關,你說得對,我們是不應該自暴自棄破罐破摔!”關武強對後來分到馬號的兩位教授說:“不久你們就可以放下馬鞭重執教鞭了。”《易經》專家史學易教授又引用他對《易經》最通俗的解釋說:“易者易也:好人變成了右派,右派又變成好人。這就是《易經》、也是八卦,無人無物不在易中。”

右派們重振雄風,一個比一個精神,一個比一個更有幹勁,內務比以前更整齊,環境比以前更衛生,勞動也更積極更苦幹,春耕播種任務也超額完成,因為夾邊溝水庫蓄水,增加了水源,灌溉更加及時,鋤草到位,小麥出苗、拔節、抽穗,長勢瘋狂,豐收在望;不過唯有楊通達還是發出了倔強的聲音,他是個硬漢,是專署水利局的幹部,關武強的同事。被打成右派來夾邊溝後,氣得他把上衣左側的兩個口袋全撕掉,以此來向黨示威,他仍然桀驁不馴地說:“為什麼要感激涕零!我西北農學院畢業,扶眉戰役投筆從戎,戰罷西北又建設西北,是為了來當右派的嗎?”

4月初,各中隊評議右派,大家做思想總結,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提高認識,都想得到領導一字千金的好評。場部說將分批上報、分批解決;經過排摸,第一批名冊上報地委,摘帽500名。雖然這500人的摘帽名單是保密的,但是在馬號的人裡邊,關武強只為楊通達等少數人擔心。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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