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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23 12:20:56瀏覽295|回應1|推薦11 | |
時間前推到1957年。 剛剛二十歲的關武強和張中式都是轉業軍人,現在又同是張掖專署水利局的技術幹部,而且又是光棍宿舍的同室好友。兩個多月以來,張中式帶著十峰駱駝十匹馬, 還指揮著幾個人,出沒在祁連山裡黑河沿線,任務是把沿河的石嘴岩角和河中孤石炸去,以便流放木材。在這段時間,關武強卻經歷了無間道,因為在鳴放會上批評 了局秘書科科長包雲天而被打為右派。
11 月5日張中式從祁連山回來就得知了關武強被打成右派的事。推開宿舍門看見關武強坐在床沿上出神。其實關武強雖然兩眼發呆心裡倒也不是一片空白,只是腦海中想的卻是和打右派風馬牛不相及的、參加志願軍一幕的回憶。1950年他剛16歲,要當志願軍還不夠年齡,怎麼辦?找連長磨唄!他13歲能磨著參了軍,他相信16 歲也能去朝鮮。 “按陰曆算,我虛歲已經18了,夠年齡了!” “不行,這是規定,是紀律!你懂不懂?” 連長堅定的回答。 “我還有3年軍齡哩,3年軍齡加上16周歲,我就19啦!” “我40歲和20年軍齡加一起還該退伍啦!”…… 張中式進屋的時候關武強正在回憶中和連長嚼舌頭呢。 張中式叫聲“武強!”關武強才從回憶中驚醒,一看是張中式,臉上擠出一絲笑意,說: “回來了?山裡冷吧?” “凍壞了!”一邊說著把一大塊鹿脯遞給他,說: “熟鹿肉,吃吧!”關武強笑了笑,笑得很美。他人本來就很帥氣,只是因為幾個月連續的批判,使他就像霜打的茄子、蔫黃瓜一樣了。關式武強小口啃著鹿肉,張中式看他情緒好了些就說 “武強,大口吃完,把你京胡拿出來,拉一段二簧原板,我唱一段馬前潑水給你聽聽!” “不行,不行,那不成了向組織示威了嗎!” “什麼示威不示威!批也批了,鬥也鬥了,還能吃人嗎?你不拉我拉!”說著,張中式從牆上摘下自己的二胡,定定弦,拉了一曲悲凄蒼涼的《昭君怨》。關武強突然跑過來把胡琴奪下,說“你也夾住尾巴吧!” 張 中式悶悶不樂。他雖然在山裡工作,但還是知道反右鬥爭,知道“布拉格之春”,知道匈牙利的“裴多菲俱樂部”,以及蘇聯坦克開進布達佩斯久心些新聞。他知道 關武強的話是對的,是要管住自己的尾巴,管住尾巴其實是管住嘴巴。但心裡還是憋屈:為朋友關武強憋屈。他記得自己買了一部《安娜‧卡列尼娜》還沒有看,取 出來翻到第一頁,只見托爾斯泰開篇明義第一句便說:“幸福的家庭同樣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家庭是這樣,個人也如此! 讓張中式想不到的是,他說的那句氣話“還能吃人嗎!”,不久就證明是“真知灼見”:那些被註冊為右派的很快分派去一個讀者已經熟悉的、叫夾邊溝的農場勞動教養。 夾邊溝農場並不是為右派專建的。原來甘肅省勞改總局於1954年就在這裡開辦了一個勞改農場,有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資源,利用北大河水灌溉,1957年已開墾一萬五千多畝,房舍、畜圈已具規模。甘肅省委第一書記張仲良想搞一個地方把全省一些右派分子集中勞教,當時包括現在武威、張掖、酒泉三個市的大專區張掖專區第一書記、被稱為河西王的安振,便秉承旨意把夾邊溝勞改農場騰出來,改為勞教右派的勞教農場。到1957年9月,夾邊溝勞教農場就準備好“迎接”新的“客人”了。 在張中式請關武強吃鹿肉的第四天,也就是11月6日上午,“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張掖專區,就要把右派集中送夾邊溝了。集中地點就在地委大院兒。那天中式早早起來啃著大餅,悄悄走上專署辦公樓三樓,一看面對院子的會議室空著,門也沒鎖,便坐到窗子跟前往院裡看,繼續啃大餅。到 8點半,統戰部來了兩個干部,9點 不到,就有一個單位把右派送來了,由一個幹部領著進了大門,把行李放下,讓右派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帶隊幹部和統戰部的人說了幾句,在一個本上指點了兩下就 走了,無疑是作了交代。後來張中式才知道,勞教和勞改的不同處:一個是人民內部矛盾,一個是敵我矛盾;一個歸統戰部管,一個歸公安部管。 之 後,又有幾個單位把右派送來,也是領導作了交代便走了,右派也坐在行李上。院子裡沒有一個閒人,個個沉默無語,安靜得像微波不興的秋水。統戰部的兩個幹 部,一個穿布鞋,一個穿皮鞋,兩個人都在踱著步。從皮鞋吒吒的聲音,可以證明是正宗、優質的牛皮鞋。關武強看著這些坐在行李上陰鬱的、頹唐的、灰溜溜的 人,要把他們和“或策劃於密室,或點火於基層,上下串連,八方呼應”的“向黨進攻”的資產階級右派劃等號還真要付出極大的想像力才行。 9 點 半,專署水利局的右派來了,共打了七個,來了七個,一個也不少,由秘書科科長包雲天領著。這七個人被打成右派,有百分之五十以上都是他的傑作。水利局的右 派也學先來的右派那樣,坐到行李上。包雲天向布鞋和牛皮鞋作過交代後照舊走了。留下的右派,各有各的表現。“三扁擔打不出屁來”的老實的丘福明,胳膊肘頂 著大腿,兩手托著腮幫子,目光呆滯,面無血色,像一塑泥像。王兆樣坐在行李上,橫鼻子瞪眼,顯然不服氣。想不到的是關武強,他背上了京胡。是 “望鄉台上打站站”?可不像是“打站站”。他精神面貌好多了,髮型梳得漂亮,衣服穿得利索,小伙子還是那麼瀟灑倜儻。 看到了武強換了形像,張中式也略覺寬心了,又從腰裡摸出一塊大餅,吭哧咬了一大口。但是這口大餅差點把張中式噎死。原來他看見五短身材大肚子蟈蟈朱滿倉那家伙,手裡提把駁殼槍,一臉傲慢地在右派堆裡轉來轉去,還用槍筒碰了碰關武強背著的京胡。 那時候祁連山裡野獸多,還有土匪,所以進山都發槍自衛。唯獨這個朱滿倉,從來不敢進山,卻偏愛舞槍弄械,平時臭美也罷了,今天這個讓人落淚的日子,他也敢來耀武揚威一番!張中式氣不打一處來,心想我非得好好修理修理這個壞熊! 這個時候地委院裡開進來兩輛卡車。右派分單位點過名爬上車去,一共是48人。穿布鞋的和穿皮鞋的兩位統戰干部也收起點名簿子坐進了駕駛樓,他們的任務是送右派到終點。張掖的汽車把右派送到火車站,從張掖到酒泉,右派乘火車,下火車後再乘酒泉勞改局的卡車送到農場。 右派平靜地走了,中式回到局裡,提上他在祁連山獵鹿的“中正式”,大踏步直奔朱滿倉,一腳踢開屋門,喝道: “朱滿倉!提上你的駁殼槍給我滾出來!” 中式這種人,應該叫做“文武全才”。論文的,我們已經知道他“酷愛文學”,會拉胡琴,會唱兩嗓子大戲,讀《安哪.卡列尼哪》。其實除了老托爾斯泰,他還愛莎士比亞、巴爾扎克等等大作家。他自己也不斷寫東西。寫小戲,寫散文,寫小說;從1957年以後,他就想像著要寫夾邊溝。論武的方面,他是軍人出身,剛剛從祁連山裡工作出來,順便打回一只鹿。他這人還有一身的俠肝義膽,肯為別人出頭,今天他看不順眼朱滿倉提著盒子槍在已經倒了血霉的右派(尤其是關武強)面前躍武揚威,所以就來找他算帳。 比張中式矮一個頭的朱滿倉躲到屋角裡顫顫地說: “張……張大哥,我……我什事得罪你啦!” 張中式吼道: “你小子算老幾!今天在地委大院連保衛幹事都不到場,你提一把破槍竄來竄去給誰看的!” 老朱再一次管比他小好幾歲的張中式叫大哥: “唉喲大哥!我一直就是背個王八盒子,還壞了,前天才從保衛科領了把駁殼槍,今天不亮亮讓我啥時候亮呢?打死我也不敢開槍啊!” “你想亮槍,你進山工作麼!山裡有土匪,有熊,有豹子,你去打呀!” 老朱不住氣地只是點頭、鞠躬。中式還是氣得不行。說: “今天咱倆就比試比試,你也亮亮槍,打固定目標還是移動目標由你挑。” “固定目標怎打?移動目標又怎打?” “固定目標,咱倆都站著,你打我一槍,我打你一槍。移動目標,咱倆都移動,開槍對射。走,現在就戈壁灘走!” “唉喲我說大哥哩!”老朱繼續往牆角縮,“我的槍也不要了,你背了去!我就算你的俘虜還不行嗎?八路軍還優待俘虜哩嘛!” 張中式又氣又好笑,真不知該怎麼結束這件事,忽聽包雲天喝道: “你要做甚!快給我回房裡去!張苕哇張苕,你可真是個二杆子!” 張中式因好友勞教這股邪火也在豬頭朱滿倉身上發夠了,也就給包雲天一個面子,適可而止。人和人的關系也真是奇怪又復雜,包雲天恨不得把人人都打成右派,卻對 張中式好。張中式持槍鬧事,要往嚴重裡辦就不是送夾邊溝農場,而是送飲馬農場了(甘肅省的勞改農場,在玉門鎮)。要往輕裡辦,包雲天罵一句“二杆子!”喊 一聲“張苕”(苕子----張掖土話傻瓜的意思)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豬頭當然也不敢翻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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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