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塘高原上的大月亮。 圖片摘自「中國國家地理」2013年9月號。

有時見月

中秋節第二天一早，四野還闃黑一片，我已車行奔馳在南下的高速路上，「肅肅宵征」的驚喜是發現仍未歇息的月，她就斜掛在車窗一角、經常是12點鐘方向，即使離得稍遠，也無過於兩點鐘，就這樣，「月娘走、我也走」地相伴走了一段，在洒滿月華的路途中，我和月一路談天，聊出了片刻莫逆於心的知交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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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至今，和月亮最相交莫逆的應是李白吧。在類似的月夜裡，他曾在長安的邊上寫下了「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的詩句，現在雖然少了千年亙古的擣衣聲響，但相似的月華仍洒滿在寧靜的城際線上，那籠罩著城裡的「一片月」，依然是那樣的形象暖人。

李白和月的相交還建立在其天涯遊子的際遇上，似乎人在飄泊遊盪時特別能和月相見相親。還記得當年獨自一人在外地讀書工作，或是一人在外長時間行旅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也常是心有所感的詩句，我想只有遊子才會在冷夜裡獨立屋外賞月，從李白之後，月更成了遊子對家的寄託想望。

這種思念最生動的描寫應是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明明是自己正看著月亮想念家人，卻偏要說家人正在其他地方也看著月亮想著自己，還抱怨小孩子可能太小不知要思念身在長安的父親。家人兩地同時望月想著對方，皎潔的月將遠隔兩地的思念，長遠的牽合在了一起。

獨在異鄉為異客的遊子常是寂寞的，所以李白也寫下，「花間一壺酒，獨酌無鄉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沒人陪喝酒也無妨，只要有月就不乏熱鬧。在山上喝了酒，自個兒摸黑下山，他也說，「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彷彿只要有了月，山行也不淒清寂寞了。也好酒的杜甫亦然，他寫下「幾時盃重把，昨夜月同行，」的確，和朋友暢快飲酒後經常能「發現」月亮相隨伴歸，只是人生這樣的時候終究太少，所以杜甫的「幾時盃重把」總是酒徒的寄語未來，難以是當下常有的極宴享樂。

月亮還可以是知音人。當李白深夜一個人彈琴時，他寫下，「琴清月當戶，人寂風入室，」無邊的風月這時成了知音的鍾子期。有同樣習慣的還有阮籍，他的月下詠懷，「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這種月下操琴成了能代表魏晉風範的生動形象。像阮李這類走在人生邊上的獨行者，似乎特別能見到月亮這位老朋友，無言的月亮，成為了他們的「下自成蹊」。

同樣獨行飄泊半世的杜甫也喜歡寫月，他的月常和水連在一起。如，他寫「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也寫「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月色搭上晶亮的水色，讓杜甫的月更增添了幾分明湄的色彩。幾次在山邊水涯，我想到的都是杜甫的月，特別在秋天如水般清涼的月夜裡。

晚年退隱山林的王維也寫月，而且他的月常與山相伴。如，他寫「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也寫「月出驚山島，時鳴山澗中，」月色如輕柔的絲絹輕籠著黛黑如墨的靜寂山巒，只間斷傳出幾聲貓頭鷹的噪鳴，或是山羌的驚叫聲，在享受月色山林時我會想到王維的月，那是山裡人對月才會有的獨特感受。

對山月的描寫，我還喜歡蘇軾在「後赤壁賦」裡寫的「山高月小」，很形象的將山和月的相互關係寫描出來。和李杜同樣「蕭條異代不同時」的蘇軾對月似乎也特別有情，他寫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也寫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從月亮感歎人事，鮮有如蘇軾那般深刻的，月的陰晴圓缺，和人間的零星悲歡、萍聚無蹤相類，也難怪一向豪爽霸氣的曹操，在酒後也要有「明明如月，何時可掇」的慨歎了。

同樣孤寂的還有邊關，所以王昌齡寫下了「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的詩句，這種「漢關秦月」的歷史愴然感，我在「五座樓」長城邊上的一晚，還真的曾深刻感受，當時如果少了月，就難有這麼深的感受。

月常和孤寂連在一起，因為孤寂時才特別能發現月亮的蹤影。也孤寂的李商隱在望月時因此寫下，「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下不只人間孤寂，連天上月裡的嫦娥也孤寂了，立馬將「天上月圓，人間月半」翻了案，將天上人間的強烈對比，相融在一片無邊的孤寂裡。

雖然喜歡獨個兒賞月，但也喜歡歐陽修說的「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的情境，畢竟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像這樣美好的月，當然也希望能和朋友一起欣賞。但只是眾人歡愉時，常容易忘記月的存在，所以歐陽修的月，終究還是少見，即使大夥兒每年中秋都團圓烤肉，但「中天月色好誰看」依然是千古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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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漸近台中，月漸隱沒於鐵砧山後，這時車裡的音響正傳來以莉高露的音樂，

黑夜，月亮依舊清晰，

給趕路人，指點迷津，

是誰，在花叢裡嘆息，

短暫美麗的詩句。

在音樂聲中，我和今年的中秋月高興的道了別。感謝這清晨的「月」，讓我今年的中秋不只有五「拖」的烤肉和喝不完的啤酒。和月的有時相見，總是人生中最美的邂逅。這點，我和古人「花叢裡嘆息的短暫美麗詩句」，有著相同的美好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