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奈田主山印象一：延平林道

第一次看到美奈田主山，應該是在新康的山頭上吧。從那裡看到的美奈田，身影挺拔在台東平原之上，而台東人捧為縣山的都蘭山，就在其東方不遠處，論身形，卻彷彿像他身旁的小弟弟一般。

若不論縣界上中央山脈的峰頭，純以縣境內論，他應是台東最高的山吧。而要說百岳有遺珠，這顆台東境內的最高峰也絕對應排上一號，因其山頭夠獨立(許多百岳還及不上)，卻只因高度還差一些(高2931m)才踰3000公尺(百岳的低標)，可能因此才被選定百岳的四大天王割愛了吧。

從新康山頭上看美奈田，很有相對看的況味，因為一如新康山位在中央山脈東邊拉出的一條支稜上，美奈田也是。從地圖上看，這條向東南邊拉出的支稜，從中央山脈的卑南主山開始，經呂禮山基點峰、相原山、優(佐)美姬山、美奈田主山、登能不山、紅葉山、法範山，一路下降到花東縱谷上的鹿野溪谷，而美奈田主山即這條支稜上的最高點，隔著下方闊大的清水溪、新武呂溪、大崙溪谷，新康及美奈田主，就像兩個巨人遙遙相望。

從那次對望開始，我就對美奈田主上了心，每當朋友提及，就會特別留意，今年年初老弟提議過年去美奈田，感覺就像是水到渠成，終究要去的那般自然。

遙遠的內本鹿

年初二中午吃過飯，我們即駕車往台東前去，直到夜裡道旁時見歡慶過年的煙花，我們卻還在剛過瑞穗的舞鶴台地上緩緩行進。

道路阻且長。是每回來台東都有的感受，這裡真是台灣的角落啊！也難怪這裡的山都如此地陌生，除了幾年前走過都蘭山外，這趟還只是重來。

當晚，我們在桃源鄉公所的停車場過夜，那夜，早習於探勘的老弟竟有些不安，他表示這次從延平林道走進去的路線，平日走的人不多，路況不明，植被的狀況也不清楚，尤其是小禿山附近的芒草……太多難以掌握的變數，讓他有些壓力。

確然，因為路途遙遠(尤其是北部的山友)，因為美奈田並非百岳，所以來這裡的山友並不多，從紀錄上看，除了零星山友，及少數學生團隊曾深入踏查外，對多數山友而言，這片山林依然陌生。

且不僅現代如是，在日治時期亦然。在1929年日本政府出版的台灣地圖中，唯一空白的即是這片以大崙溪及鹿野溪上游流域為主，被喚為「內本鹿」的地面。那時盤據在這裡的是布農族人，他們以高山深谷為險，和日本激烈抗爭了近二十年，直至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日本人才終於「招撫」了這支他們在台灣所理的最後一支「蕃人」。

當時為了招撫這些內本鹿布農族人，日本人於他們棲息地南北分別開築了內本鹿越嶺道及關山越嶺道(今南橫前身)兩條警備道，又於途中建立許多駐在所(警察局)，藉此將統治的手伸進這片深林裡。但山高谷深難以掌握的神祕感，終究還是讓他們無法安心，為了方便管理，從1941年開始，他們強迫山裡的部落遷村，全數遷移到近平地的桃源、紅葉、永康、武陵及鸞山五個村落。

日本人走了，山裡布農的石板屋也早已空蕩，光復後，雖因延平林道的開築，山裡還有些伐木丁丁的聲響，但這所有的人聲嘈雜，終歸是消散了。如今，除了少數上山打獵、採愛玉、尋根的布農族人外，僅有少數好奇的登山、踏查、做研究的朋友會偶來造訪，而內本鹿古道及延平林道，據說也漸為大自然給要了回去，漸已「柔腸寸斷」。

那夜，在桃源停車場喝睡前酒時，對於明日未知的山旅，我們都有些擔心，這種因未知想像所引來的恐懼，才真讓人恐懼。

而內本鹿、而美奈田，確實有讓人擔心的理由。

紅葉少「捧」紀念館

第二天一早，我們跟著紅葉少「捧」紀念館的指標，很快來到了延平林道的入口紅葉村。讓人好奇的是不只一塊指標將少「棒」寫成少「捧」，讓我們只好打趣地解釋：棒球終究是用「手」打的，用「捧」不用「棒」，實有深意，不算錯字。

我們的車就停在紅葉國小前的停車場，眼前這所不起眼的國小，在40年前以石塊、木棒克難地練習，並且打敗了當年日本冠軍調布少棒隊，由此開啟了台灣的棒球風潮，延續至今，棒球仍是台灣的國球。

紅葉村如今已成觀光景點了。除了學校旁的紅葉少棒紀念館，村外不遠的紅葉溫泉更是萬頭鑽動，在我們短暫停留村裡的片刻，但見入村的窄道旁都是賣吃食的小攤販，滿載遊客的遊覽車也正一車車地挨擠進村裡的小巷道間。聽當地人說，今年新年還不及去年熱鬧呢！來匆匆，去匆匆，這裡已成為花東公路上過客的一處好停點。

但這時上山的，卻只有我們了。延平林道就在村後，寂寞地往山裡跑去，直跑入那幽深的山林裡。

還給山林的延平林道

車行上林道，路況竟出乎意料的好。林道兩旁多是原住民的墾殖地，地上的植被林木多被翦除了，有些隙地間有些極好的展望，從那裡望下看去，可以看見紅葉村營址於鹿野溪河階地上的優越位置；再遠一些，則是由鹿野溪、卑南溪所沖積出來的一截子平原，看位置依稀是花東縱谷平原一線上的鹿野村；而平原上方再遠處的碩大山頭，就是卑南族的聖山──普悠瑪，都蘭山了。

沿著林道再迂迴向上，林道旁漸漸出現剛疏伐過的人造林，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延平林道近來路況良好的原因。原來台灣雖已不砍伐林道上的人造林，但一段時間的生長後，造林區的林木會過於擁擠，影響樹木成長，為使整片林子生長得更好，林務局會介入將一些生長得不夠好的樹木疏伐掉。顯然，林務局最近正在疏伐這裡的林木，且為了方便清理疏伐後的林材，也順便整治了林道。

所以林道的前段，直到17 Km左右，都還是水泥舖就的道路，即便過了水泥道，20幾Km附近的林道也顯得平整，高底盤的車子通行並不困難。開車的阿億，以及曾來此的楊哥直說，「這比幾年前來這裡做測量時，路況好太多了，那時有幾段路，坍得亂七八糟，時間壓力下，幾乎是玩命硬闖過去……」

也多虧了他們，我們順利地通過了10.5 Km的檢查哨，也清楚辨明了12.8 Km法範山、16.8 Km紅葉山，以及24.8 Km登能不山的登山口，這些都是我和老弟計畫於回程時攀爬的山。

林道整理到28 Km附近，於那裡車子再無法前進，須開始步行。行前，阿億拿出了米酒，做了簡單的祭奠山神儀式，他、楊哥，及克德，將要深入比美奈田還深許多的陌生山林裡，展開長達一星期的艱難山旅，在他們的面前，將會是遠比我和老弟大不知多少倍的未知，先討好一下大山媽媽，是該當的吧。

從這裡開始的延平林道，即全埋沒在比人高的芒草堆裡，28～31 Km附近更是咬人貓猖獗的地域，稍不留意，手上腳上即被狠「咬」上一下。克德說，十餘年前他來延平林道時，可以騎摩托車直接撞到50餘 Km附近的小禿山前，而阿億也說，前幾年來，芒草只有半個人高，也沒那麼密，輕易即可穿行，那像現在，要如此大力的「游泳」……大自然的恢復力向來驚人，才一會兒，林道就要還給自然了。

有時芒草匿跡，林道也會恢復其原來的樣子，這時的林道走來舒服，讓人很有徜徉林下的悠遊感。在32 Km附近，曾為楊國楨教授領隊的「台灣杉調查隊」擔任嚮導的克德，為我們指出道旁一棵極少見的台灣杉，這種主要生長於台灣，高可近百公尺的高大樹種，是「地質時代自第三紀所孑遺下來的活化石，與中國的水杉、銀杏，美洲的世界爺等古生種同為稀世珍稀物種」(引自陳玉峰、楊國楨：雙鬼湖台灣杉近純林踏勘記)，而道旁這棵難得見的台灣杉，高逾四十米已上，也為旅程中爾後接踵而來的深林巨木，揭開了序幕。

山徑再上，在林道34 Km處我們遇見了名為「冰箱」的大瀑布。這門大冰箱水勢雖然不大，但足有幾十公尺高，在窄山徑上抬頭望去，直看到脖子發酸還不易見到頂。也或許是處於山陰，瀑布所在處，即便是白日陽光朗朗，瀑布下仍是一股寒氣襲人，取名冰箱，不是蓋的。

在林道35 Km的第二瀑布附近，我發現一個山羌的頭骨。這片原始美麗的內本鹿山區，本即是野生動物盡情生息繁衍的好地方。此行，除了不少見水鹿的排遺，在39 Km附近的林道上，甚至還橫躺著一隻往生多時的山羊。

但此行最特別的發現，還在於41 Km附近發現的山豬窩。往常，我們在山上發現的山豬窩，常都是平舖在地上一層極厚實柔軟的雜草墊，我們都還取笑，山豬真是會享受，只睡一晚，也如此大費周章。

但這個山豬窩卻更費周章地捲起如一鳥窩狀，怪異的形狀，一度讓常在山裡協助學術調查的阿億誤認為是黑熊窩，並在裡面翻找了一會兒黑熊毛……但下山後，經研究山豬的吳姐(幸如)確認，證實這是個山豬窩。她說，「雖然少見，但如果天冷，又或是帶有寶寶，山豬的確會弄出這樣舒服的窩來……」想像一隻龐大的母山豬，帶兩個囝仔，靜靜地蹲在那不大的窩裡面，還真讓人想像不出呢！

過了第二瀑布後，接下來約3 Km全是之字形上坡，之字坡上還有著極漂亮的赤楊林，曾聽登山前輩說，「赤楊林下，就可能有林道，因為林道邊常種植赤楊樹，若在林道附近一時尋不著林道，不妨找一找赤楊，赤楊林下常就是林道所在。」而延平林道上也不「例外」，這片林道上的赤楊林，在冬日裡唯餘細枝碎葉，高大筆直的身影直插進雲白天青裡，構成了一幅極美的天然圖畫。

之字形的上坡路，在林道38 Km處的工寮畫下了句點。這座工寮是當初伐木事業的少數遺跡，雖有些殘破了，但做為登山行旅的暫歇處，卻是豪華有餘了。

一路上我們都在高大的芒草「河流」裡艱難地「游泳」著，而這擾人的「河流」，足以將人的好脾氣都消磨盡。但相較起39 Km附近的大崩壁，你立刻會覺得一路走來的芒草路算好走的了，因為39 Km的崩塌，連路底都不見了。

僅容一人步伐的小徑，僅楊哥那樣屬山羊的高手才能走，我們都採取了下切的方式繞過，即便此下切的路也是不踏實的，天知道這不踏實的下切點哪天再崩壞了，這延平林道要如何過？

過了崩塌點不久，林道在美奈田主南峰下的尾稜上繞了個大彎，有山友稱之為「見晴彎」，因為這裡的高度(2280m)及位置，恰好是水氣的一個分界點，沿著河谷深入的雲氣常正好止於「見晴彎」下，所以彎外即便雲霧繚繞，彎外卻還可能朗朗見晴。見晴、見晴，是個令人高興的地方。

我們來的那天，見晴彎下也是雲浪翻湧；後三日回程路過，卻是一片陽光，而這裡，也是看對面小禿山的最好展望點，從這裡看小禿，小禿可一點都不小，山形巍巍，儼然大山。

過了40 Km的見晴彎後，林道更見平緩，雖然還是芒草成林，但兩邊也更多了二葉松、五葉松及華山松等松林，在近42 Km的美奈田登山口附近，松林更翕然成陣，林道底下也全舖了層鬆軟的松針地氈，走來更是舒服愜意。

走進深林裡的勇者

那天，我們摸黑了近一個鐘頭才走到43 Km工寮。幸好有先行的南部山友吳耀坤及阿堂先在那裡生起營火，我們才得以盡快休息。

這次同行的山友，都是傳說中的人物。「南耀坤，北楊頭」是基石界響叮噹的人物、克德執著於最困難的七千多餘號基石，是此中的權威、阿堂是南搜的高手、阿億是老朋友了，他的探勘能力也是我和老弟深知且敬佩的、而也在山裡縱橫的小花，相較起，卻像個小弟弟了。

那夜，在營火邊聽這些前輩說了許多陌生山名，也聽了他們在山裡的不少有趣故事，能和這些朋友在山林裡相遇，也是極難得的緣份了。

這些朋友，明天還將繼續深入，探訪內裡的相原、和原、小禿、西亞欠、嘉代、優男等山，再從桃林附近入內本鹿古道，由古道再退回紅葉……

那是段極為遙遠且艱辛的路程，希望他們一切順利……睡在營火邊，看著滿天星星，我祝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