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山旅三：漫步在圈谷上

遠古冰河的遐想

為了補回昨天下午休息落後的行程，今天一早我們仍選擇摸黑出發，雖然有著昨夜偉忠燒酒雞的加持，但是黎明前圈谷的清冷，還是讓人不自禁的打了寒顫。

將自己孤寂的身影投向無邊的漆黑中，微弱星光下的殘雪，有著極淺淡的月華光色，或許是氛圍淒清太甚，所有夥伴都有默契的噤聲，除了細細的喘息聲，以及腳踩鬆軟雪地的察察聲，大地全陷入了一片莫大的靜默中；

人的心也不自覺的沈澱下來了，像是個最虔誠的朝聖者，低首逕往頭上的巨大黑影行去。

於晨曦初現時我們站上了3561m的主東鞍部上，從這裡下瞰下圈谷，一種浩大的氣勢直逼人來，讓人不禁想問：「是什麼樣的造化功，成就了這片壯闊的谷地呢？」

上世紀三○年代(西元1933年)，日本博物學者鹿野忠雄及田中薰教授從現在的四季部落，沿著南湖北稜走進了這片圈谷，經過詳細的踏查，他們在這裡找到了19個冰斗，而且其中的12個就密集在這主峰周圍，鹿野認為，在末次冰期時，南湖大山山區的雪線大致在3,300公尺左右，也就是當時整個南湖圈谷都是終年積雪的地區，圈谷裡因此滿溢著「冰河的香味」。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雖然學界容有爭議，有人尚認為圈谷僅是河川侵蝕的結果，但近年來的調查結果，似較傾向認同鹿野忠雄及田中薰的結論，認為圈谷是末次冰期時冰河深挖出來的U形谷。根據王鑫、楊健夫、郭彥超於2000年公布的「南湖大山圈谷群古冰河遺跡研究初步調查」報告顯示，他們在南湖山區共發現了「3個U形谷、18個圈谷、1處冰帽等主要冰河地貌，以及多處冰坎、冰磧丘和擦痕等直接鑑別冰河作用的地貌証據。」這些新發現的古冰河遺跡，「更遠較田中薰、鹿野忠雄等學者所發現的，豐富了許多。」

可以想像遠古時，在這麼低緯度的台灣島上也有冰河存在嗎？可以想像那麼一條條龐大的冰川從圈谷上靜靜地流淌下，千年萬年，終於挖出這麼一個浩大深廣的圈谷嗎？

吸一口圈谷上的清氣，彷彿也聞到了鹿野所謂的「冰河香味」。

「冰帽」上的遊戲場

這塊位於主峰與東峰間的平坦鞍部，東西長約400公尺，南北寬約250～300公尺，按照鹿野的調查這裡原是冰河上端的冰帽所在，而王鑫教授的報告更進一步推算出原來冰帽的深度足有70～80公尺之厚。

相較於數萬年前的「高帽子」，如今這裡的殘雪只能算是「頭皮屑」吧。但雖僅是頭皮屑，也夠我們玩上半天了。所有的夥伴，在這裡全變成了大孩子，全忘了要趕行程的叮囑，本團又恢復成了「輕鬆快樂打混團」。

老二把登山雙仗當成了滑雪仗，從高處往下一蹬，竟然也溜滑滑的滑了好一段(這人的腿不是廢了嗎！？)

太陽將出來了，將出的暉光，在對面北峰附近的天空畫出一層層藍的、靛的、紫的、橘的、橙的、紅的、……各色好看的色彩。

「太陽快出來了，快看主峰，待會兒陽光照在主峰上，主峰會呈現金色的光彩，仔細看，一下子就會消失。」把南湖當自己家的老龍好意地提醒著，我們的目光全往頭上的主峰聚焦……才一會兒，亮彩紅豔了山頭，巉岩殘雪全發出了眩目的光彩，襯著極少見極澄淨的天，主峰山頭日出時的一時幻變，將所有人的心神全收懾了去……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眩麗只一會兒，不久，山頭又恢復成原來的色彩。

這時幾個大小孩才留意起身下的影子，在玫瑰色的光影下，黑影子拖的老長老長；大家索性各做姿態，讓白雪上留下我們張狂的影跡。

仔細看看，不只我們，連雪上各種倖存的草花枝梗，也都在玩著光影的遊戲，都拖著長長影子，和我們一起向剛爬上山頭的朝陽，大聲問好。

主南叉路上的眺望

踩著雪徑再上不久，我們來到了海拔3,637m的主峰、南峰叉路口，有一隊要縱走中央尖的隊伍在這裡和我們道別，順著他們漸渺小的身影看去，我看到了最迫近的中央尖山。

由此望去，中央尖山尖銳挺拔的山體就橫亙於前，(中央尖)主峰與東峰間那條垂直陡上的攀登路線，這時全積滿了深雪，(中央尖)西峰附近那條「死亡稜線」並不顯明，只下陡處發出刃面般地森寒白光。

再近一些的南湖大山南峰及巴巴山就可親多了，只在腳下不遠處頜首張望，彷彿再多個半天光影，自己也能親臨那兩處山頭上，放聲長嘯。

向著陽光射來的方向看去，遠方雲海的邊緣處有兩塊大黑石，那是我極感興趣的「陶塞山」，襯著山背後層層疊疊的雲影，陶塞這時倒像是座「海岸山脈」，而且是攀岩人喜歡的那種。

再往中央尖的背後瞧去，那裡有一條向東伸展而去的長山脊，那是「奇萊東稜」吧；東稜伸到底，雲海上幾顆出露的三角形小山頭，那是東部赫赫有名的「太魯閣七雄」，清水、曉星、二子、三角錐、塔山、豬股、大斷崖、富田……分不清那個山頭是那個，但從這裡看，他們都當得起一個「雄」字。

清晨下尾稜上的雲海也十分好看，寖寖然有捲起千堆雪的態勢。聽說，沒有了這些雲海，在這裡可以望見太平洋，但既有了這些雲海，即便不見太平洋，又有何遺憾呢。

登臨南湖主峰

「再這麼玩下去，今天還要不要上主峰啊？」終於有人放話了，我們才如夢初醒地相視笑笑：「對喔，還要上主峰！」

山徑再上，由主南叉路口往主峰頂，只需再爬升約100公尺(3637m→3742m)，可這100m卻是意無反顧地堅決陡上，峭直的山徑上除了些異態百出的圓柏外，剩下的就是許多粗短衰敗的枯黃草，以及一片廣大蒼涼的細碎板岩。

八時四十分左右，我們終於站上了主峰山頂，主峰高3,742公尺，是臺灣的五岳之一(五岳指玉山、雪山、秀姑巒山、南湖大山、北大武山)。峰頂平台甚寬綽，平台近中央處有顆一等三角點基石，站在主峰顛上四下張望，很有「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開闊襟懷。

也學習陸放翁的精神，來個「主峰北望氣如山」。從主峰往東北邊上看去，但見昨日艱苦穿行的五岩峰、南湖大山北峰，就在近旁不遠處；

由北峰及主峰包圍起來的下圈谷，這時刻還罩滿陰影，若是山屋裡還有貪睡的傢伙，這時候太陽也還晒不到他的屁股；

再看遠一些，北峰後向左急轉的稜線，在東北峰上急掀起一角，像是在圈谷邊上架起一架最輕盈的飛簷，且更令人好奇的是「簷」上滿布的玉山圓柏林，他們究竟在那裡又刻畫出怎樣一片奇特的天地呢！？

往西北方向望去，主峰厚大的山影這時正砸在西稜的草坡上，且還作勢要爬上對面的審馬陣草原上。而聖稜的青綠的山影，這時也清楚橫亙在遠方湛藍的天際線上，其下的朵朵雲白，像是一節節的列車，正緩緩的向北方行遊去，在雲去的方向上，只見大霸的「筒仔米糕」，愈加地清晰壯闊。

再回首向東方望去，主東鞍的盡頭一座山峰拔地特起，露出一條尖銳的稜線及兩面寬大的山體，那就是待會兒要造訪的南湖大山東峰了。

拍了虛名照，慶賀了老二撿了第一顆百岳(第一顆百岳是南湖主喔！)吃了老龍帶上來的蘋果，心中充滿了喜悅，這時，又有人向南指出「新康出來囉！」「那顆可能是東郡，」「最遠的那顆，應該是關山吧！」……

所有的山頭都出來了！在有帝王之山稱號的南湖主上，我高興的和每個山頭打了招呼，也感謝了每個慈眉善目的山神。

前進南湖東峰

撿了第一顆百岳，老二的腳徹底廢了。所以美涼決定先陪他下山，我們其他人逕往東峰。

東峰其實不遠，但我們前面實在花了太多的時間玩耍，所以不得不加快了步伐。在回到主東叉路口時，剛來時曾見的一莖玉山當歸又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趴在雪地上拍了許久，後趕上的老龍只笑笑地問：「不上東峰了？」「上啊！但這麼漂亮……即使晚上摸黑也要拍！」

在行進主東鞍時，我不時地回過頭來看看身後剛登臨的南湖主峰，在不同的地方回望，總能看見他不同的身影，而且每個身影，也都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顧後瞻前，前方的南湖大山東峰也是，偉忠發足力直奔去，而我在後面看著莽蒼雪原裡一個逐漸消逝的人影，眼前只一個黑山頭直砸下來，伴隨著枯寂的圓柏，這景象，實在是蒼茫、蕭疏極了。

過了主東鞍部，由於是向陽，東峰側面山壁的積雪幾乎全為冬陽化去，只露出灰白的岩理，這片山岩全是由層層的板岩構造，大片大片層疊的板岩，斜斜地疊起了這塊龐大的山體，而在山徑附近，這些薄板岩全細碎成瑣細的小石塊，像亂石堆似的舖疊滿了一路。

十時許，我們終於上到標高3,632m的南湖大山東峰。從南邊危險稜線首先攀爬上的老龍，自個兒獨坐在峰頭上，似在張望著四面曾經走過的山山水水；曾穿著夾腳拖走上東峰的偉忠，後跟著何醫師，不久也艱辛地爬了上來，這幾日的艱苦不是為了這山頭上的短暫片刻？在完成山旅目標後，那一股腦兒的喜悅與成就，我想是很難與人分享的吧。

東峰山頂是看南湖主峰和中央尖的好地方，難得在一個地方能開闊地將主峰的雄偉，以及尖山的特立，全抓在一個鏡頭裡。

即便是只看主峰，這裡也可以得到一個難得完整的闊大山形。

東峰山頂還是眺望陶塞、南湖東南峰、馬比杉山的絕佳所在。那些不曾到過的神祕地域，除了是南湖山區三個冰河U型谷遺跡之一，而且谷中茂密的森林，林下緩緩流淌的溪流，大多是人跡少至的地方，類屬精靈及山神的隱居所在吧。

靜謐的上圈谷

相較有南湖山屋的下圈谷，上圈谷更是一片乏人跡的寧靜世界。

下南湖東峰後不久，即可來到主東鞍下上圈谷的叉路處，從叉路口下瞰上圈谷，可以看到圈谷底下是一片廣大遼闊的平坦地面，似乎劃個足球場都行。

走下圈谷的路徑上雪積得甚厚，一步踩下，即可見一片飛雪往坡下潑撒去，有時坡陡一滑溜，就滑下一道深深的雪痕……但也在這陡急的雪坡底下，竟然住著許多白頭的圓柏老人家，他們多半佝僂著腰，低垂著首，示範著何謂「老態龍鐘」的標準姿態，但這種老來俏的各個姿態，十分的好看，竟讓行人著迷不已。

再往下走，雪漸漸殘，殘在山石上，也殘在枯木、杜鵑枝上，一同妝演出禪意十足的優美場景。

已將中午了，夥伴們急向前，老龍在中場附近，何醫師已衝在對方球門前……在這片偌大的「足球場」上，兩、三人，是孤寂的。

走上橫亙在上下圈谷間的矮山丘上，我望向東峰山腰上如萬千兵士站立的圓柏大軍，仔細看，每個兵士都有不同的姿態，且每個姿態都好看，都上鏡……我很願意花上幾個月在這圈谷邊上細細的閱閱兵，和每個兵士照照面、聊聊天，我相信待再久，都不會感覺無聊。

矮山丘上還有上午的過客堆玩的雪人，人走後，只留下老龍、雪人，靜默向晚。

翻過山丘，行旅將盡，眼前再見南湖主峰龐大的山體，以及下圈谷裡那溫暖可愛的山屋，很想再在山屋前晒晒太陽，但卻將是分離時候。

漸走近山屋，山屋裡已有偉忠準備好果凍等著我們，暫不想分離，先下去嗑嗑清涼的果凍，再慢慢回味這一路的風花雪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