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個話不多的男人，在那樣一個傳統父系社會下其實很少見。更難得的是，別人家裡總是夾雜著國罵的聊天話語，但這情形在我家卻很少見得到，因為父親就鮮少用這種語氣跟我們這群孩子說話，所以，我們也沒學會用國罵當發語詞。

阿嬤走了二十幾年了，但阿嬤走的那年，我卻沒見到父親為阿嬤流下一滴眼淚。或許是因為阿嬤以90高壽沒病沒痛的離開我們；或許是因為阿嬤福壽全歸的正五代同堂離開我們，所以，父親是以辦喜事的心情送阿嬤最後一程。但三年多前，我卻在二姊家中看到父親流下的第一滴眼淚。

那天母親剛從彰化基督教醫院出院回家，難得一個輕鬆的夜晚一堆人在二姊家聊天。只見父親推開門時說了一句：『第三的回來了…』原來是好久不見人影的三哥回家了，但這時候我卻看見老父眼眶噙著淚水，我知道那是他喜悅又悲悽的心情所使然。因為這些年來三哥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雖偶有他的消息，卻沒有誰可以真正聯絡到他，掌握他的行蹤。這天不知道是誰告訴他母親生病住院的消息，才讓這一位浪蕩的遊子在母親親情呼喚下回家探望母親。

好幾年的現金卡預借現金，六合彩賭博不知讓多少人傾家蕩產，三哥就是其中一位。總想一夕致富，總在偶爾嚐到甜頭之後就以為幸運女神就常駐自己的身邊；但事實上不事生產的玩意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當債主一再上門催討，當親朋好友為錢而反目，當銀行申請抵押僅存的財產時，沒用的男人就只知道躲得遠遠的，三個小孩就只能讓一個認命的、苦命的老婆（三嫂）獨立扛著。當借錢容易還錢難時，誰還會再借你一次？為了躲避這些緊追不捨債主，明知是顏面無光還是要躲。聽說三哥躲到八卦山脈一處工寮，聽說那裡有一群人整天賭博，是不是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不得而知，因為久久才有鄰居不小心在哪個街上看到他，知道他的一丁點消息。

我知道應該是大堂兄的兒子幫我們通知三哥母親身體不舒服的消息，因為這個姪子某些處境跟三哥其實還蠻像的，只是可憐了這一對同窗竟然落得同樣一個下場。但比起這個侄兒的家勢，三哥或許只能抱怨他生錯家庭，因為父母親沒什麼積蓄，兄弟姊妹各個手頭也不甚寬裕，再加上哪個不被他欠過錢，見面時能忍住不開口要債就已經不錯了。

我不知道當父親在見到三哥回家時第一反應是什麼？更不知道父親會跟三哥說些什麼？但我想父親應該會選擇沈默地離開好讓他們母子單獨相處；或者只是簡單的以平和的口吻跟三哥說：『做人愛耶曉想啦！』因為父親從來不曾疾言厲詞的責備過孩子，更不用說以打罵方式來教育孩子；儘管母親住院這好幾天三哥連個影子也沒出現。

我也很好奇當父親選擇到二姊家告訴我們三哥回家這個消息時，母親是以怎樣的心情跟兒子聊天？但我知道，母親肯定會一邊說一邊哭，我想這也是父親選擇讓他們獨處的最重要原因，避免開不必要的尷尬。總是捨不得跟孩子說上一句重話的母親，應該還是不捨孩子在外吃苦，儘管孩子是多麼不懂事，但母親除了苦往肚子裡自己吞之外，心中還是只惦記著孩子在外頭有沒有吃飽飯？心中雖難過卻選擇淡然地以原諒的方式來包容自己孩子的過錯，「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沒教好」是母親最常用來反司自己的一句話，我想再怎樣她都捨不得唸三哥幾句重話的。

每次看著父親身上穿著那件黃色外套心中總有許多感觸，那是我學校發的一見外套，左胸前還印著學校的名字與LOGO。這一件是冬季的外套，另外還有一件秋季的白色藍邊薄外套父親也常穿在身上。因為學校每年校慶家長會都會發一件衣服，穿不了那麼多之下，我總會用父親的尺碼登記我要的衣服，然後在回彰化時送給父親。或許父親是把兒子當老師視為一種榮耀吧！所以他才願意一直把它穿在身上，就如同我陪母親去菜市場買菜時，那些認識母親的菜販就會問說：『這一個就是那個在台北教書的那一個喔？』因為母親也常說：『我這個不認識字的，竟然也能生出一個可以教書的孩子。』時的驕傲…

80幾歲的老父親總是默默做事，平常話就不多，這或許是跟他身兼道教法師身份需謹言慎行有關。但也可能是因為父親為人不亂說話的人格特質，才會被遴選為道教法師吧！孰因孰果或許並不那麼重要，但父親在他被賦予的職責上表現卻深獲庄裡的人所敬重。本應該是沈穩個性的父親，卻也因跳不開親情的羈絆而掉下眼淚，但這眼淚最後卻有不錯的結局。

三年過去了，三哥終於回歸正常家庭生活，並在親情呼喚下，勇敢面對現實與三嫂一起重建那個曾經瀕臨破碎的家。我們終於可以再見到三嫂久違的笑容；以及臉頰日漸豐腴的三哥；我們終於可以看到除夕夜四個兄弟全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飯的場景，我想父親的眼淚總算沒有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