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永優質短詩系列第一卷(百首)之十八

《賞析洛夫的五帖短詩》

讀洛夫的詩，如同觀賞魔術師在舞台上，眩人耳目的魔術表演。洛夫擅長以誇飾、意象變形(蒙太奇Montage)等表現手法，呈現出奇幻或魔術般的意象畫面，傳達無理而妙的超現實意境。
這幾帖短詩，詩人「一氣呵成，點到為止」，前四帖形式上都是一段式，絲毫不拖泥帶水，第五帖雖是兩段式，用字遣詞相當簡約洗練，幾乎找不出累詞贅語。
《欲飛之掌》∕洛夫

 欲望膨脹如一驚愕的肥皂泡泡

飛翔之愚

之險。一次數秒鐘後便萬念俱灰的自瀆

掌心的汗驟然結冰
這首詩從第三人稱旁觀者視角，以「肥皂泡泡」來比喻主題「欲飛之掌」，泡泡本身「輕盈但短促」的物理特性，固然具有喻解「欲飛」的題意，但「手掌」和「泡泡」間，其實缺乏形象上的相似性，亦即比喻客體「泡泡」，用來詮釋主題，稍嫌遷強。如果詩題改成「慾望泡泡」，會比較貼近內文語意。
「欲望膨脹如一驚愕的肥皂泡泡」起手式是一句「化虛為實」的明喻，把抽象的慾望，膨脹過程透過相似聯想，與逐漸膨脹的肥皂泡泡相連結，轉化成具體的泡泡畫面。接著聚焦「泡泡」這個比喻客體，去進行主觀的評價：「飛翔之愚∕

之險。一次數秒鐘後便萬念俱灰的自瀆」，指陳泡泡的飛翔其實是愚蠢的自瀆，並且連帶拉出比喻主體「慾望」這層語意(喻解)：放任慾望膨脹成泡泡，到處短暫的飛翔是愚蠢的自瀆。作者有此體悟後，他的生理反應是「掌心的汗驟然結冰」
，此句結語表面上為「視覺摹寫」，但是手掌上的汗水「驟然結冰」，顯然有違常理，可以當成「誇飾」手法下，視覺畫面的「蒙太奇」演出。

《打火機》∕洛夫
掏出

一隻千輝牌打火機

發現裡面

囚著一位西班牙裸婦

一經接觸

慾火高張

通常用完就丟

《打火機》題材上為詠物詩，市面上一些廉價打火機，不能充填液態瓦斯(乙醚)，「千輝牌」即是其中一款行銷廣泛的廉價打火機，機身上面常見貼著一些裸女照，以刺激男性消費者購買心理。詩人抓住「廉價打火機」→「用完就丟」的商品特性，導入「裸女」→「慾火」這兩樣撩人眼球的元素，意在引出「廉價商品」和「廉價裸女」具有價值上的共通性。女性讀者讀到這首詩，心理上難免會不舒服，一方面打火機把女人身體加以「物化」，另一方面對於作者「用完就丟」的結論，會認為作者具有大男人沙豬主義的思維。

《信》∕洛夫
昨天收到一封信

打開信封發現只有一撮灰

撥開灰燼看到一張臉

果然是你 ，只有你

深知我很喜歡焚過的溫柔

以及鎖在石頭裡的東西
《信》這首詩，結構上使用層層推進式，從「一撮(骨)灰」→「一張臉」→「一張你的臉」，逐層揭開作者的玄思奇想。「撥開灰燼看到一張臉」，是「蒙太奇」的複映(重疊)畫面，以此暗示作者在撥開那撮灰燼時，腦海裡浮現過世朋友的那張臉，彷彿那張臉就映現在骨灰上。
讀者讀完整首詩，可以循著詩行線索，推想出這封「信」是過世的朋友，託他的親人寄來給作者的一撮「骨灰」，詩人睹物思友，從一撮骨灰中回想起那位朋友的臉，並且導引出這位朋友生前和作者之間的互動，諸如彼此的約定︰「誰先過世，就讓親人把骨灰寄給對方」。
「只有你∕深知我很喜歡焚過的溫柔∕以及鎖在石頭裡的東西」。「焚過的溫柔」指的是火葬後的骨灰，「鎖在石頭裡的東西」，「石頭」是指灰燼中還參雜少許沒化成灰，但呈現如石頭般結晶狀態的物質(比方「舍利子」)，至於「鎖在石頭裡的東西」，合理推想應該是指：「彼此間的友誼和相處時的美好記憶」。

《冰墜子》∕洛夫                  

 屋簷下的冰墜子

化水後仍不甘心就此掉下

懸在窗口 停格

且被特寫放大

為一幅涕淚縱橫的臉

在半空猶豫了很久

然後才

咚的一聲

掉進我久旱的枯井

這首《冰墜子》同樣是詠物詩，和《打火機》稍有不同處在於「敘事視角」，這首採取第一人稱(「我」)的限制觀點，《打火機》則採取第三人稱旁知觀點。
「冰墜子」是水滴遇到溫度緩降時，逐漸成形的水滴狀冰晶。這首詩一開始就將畫面定格在「屋簷下的冰墜子」，接著緩緩拉近鏡頭，畫面上呈現正在融化的冰墜子，再拉近鏡頭，以特寫畫面放大冰墜子下緣的水珠，將落未落之際倒映出一張「涕淚縱橫的臉」。微觀的水珠經由特寫畫面處理，出現一張臉，這張「臉」語意友兩層，一層可能指向作者，意即水珠倒映出湊近觀察時的作者；另一層可能指向「含著水珠的冰墜子」。
冰墜子下方的水珠「在半空猶豫了很久∕然後才∕咚的一聲∕掉進我久旱的枯井」，鏡頭定格，詳實紀錄下水珠的掉落過程。「我久旱的枯井」，當然不是實體上的枯井，枯井的形象比較接近「眼睛」或「嘴巴」，可是如果理解為：「我久旱如枯井的心」，語意上就會深化，產生出感人的質感。

《詩的葬禮》∕洛夫
把一首

在抽屜裡鎖了三十年的情詩

投入火中

字 

被燒得吱吱大叫

灰燼一言不發

它相信

總有一天

那人將在風中讀到

這首《詩的葬禮》讀起來具有「卡通化」的趣味效(笑)果，詩行間充滿「黑色荒謬劇」的情節張力(tension)，是一首標誌性的「洛夫」出品。

一首鎖在抽屜裡，三十年前寫下，卻未寄出去給收件人的「情詩」，事過境遷後被詩人投入火中，不料卻被作者的玄思奇想，加料成一首荒謬卻意有所指的「黑色情詩」。
「字 ∕被燒得吱吱大叫」經由擬人法，情書上的字被燒出叫聲，出現蒙太奇的詭異畫面，與後面那行「灰燼一言不發」，形成一動一靜的情境(畫面)對比。
「它相信∕總有一天∕那人將在風中讀到」，「它」指的是已化成灰燼的那首情詩，往日的戀情化成一道白煙，而作者樂觀地相信，情詩的收件者遲早會感受到這份「難捨」之情，其實這份主觀的情懷，很難不說是作者自己的一廂情願，不過對於緬懷往日戀情的作者而言，這份情懷還是具有療癒效果的。結尾句「總有一天∕那人將在風中讀到」，作者使用「預言示現」，「總有一天」是未來式的時間提示語，作者通過自己的預言，樂觀地相信那個有情無緣的收件人，「將在風中讀到」 這封30年前寫就的情詩。

陳去非20180827
圖：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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