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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29 00:19:07瀏覽5985|回應111|推薦403 | |
死亡游戲
這將是最後一家了,他暗暗發誓。 伸出一根食指,他輕巧地按了一下門鈴,但愿從短促的門鈴聲中,讓對方得知他的謙遜以及識相。 里面響起不確定的腳步聲,和遠遠的“誰啊”,大約他們在這種午後時刻,都有什麼樣不愉快的被打擾的經驗,也許太靠近門邊不防會吃上一顆子彈吧?現在的治安極壞,不是嗎?人人自危著。 他注視著電眼,心想從電眼看他到底會是什麼樣子的人?――老疑問了。 “你是誰?” 一個女人遲疑的聲音。他展露微笑,希望從電眼中的他看起來像一名快從夢境中消失的夢中情人――至少愿意打開門再瞧一眼。 “小姐,可以不可以打擾妳幾分鐘?――幾分鐘就好。” “有什麼事嗎?”不太耐煩地。 “是這樣子的,”他對那目光如豆的玩意兒喊話:“我想向您推薦一套最新式也最實用的英語教學――” “不用了,謝謝。”隱處的人立刻打斷。 “我話沒說完,小姐,我其實不是要賣東西給您,那一定會遭拒絕的,我知道,而您只要撥一點點空,相信您的人生即將有所改變――” 女人猛地把門拉開一條縫,再使勁吃奶力氣“砰”地關上。腳步聲拖得很大很痛快地走遠了。 半天他站在門口發呆,心想著自己的臺詞是否過於迂腐應該換了?但也有非常成功的例子啊――那次也是位女士,說就是聽到“人生即將有所改變”才樂意開門,雖然還隔著一條鐵鏈,卻對他一見如故似地――是啊,他自認自己有這個本領,關鍵只在對方能否試著給陌生人一個機會。 他陪著那愛喝花茶;自詡還是屬於蛋白質女孩但年齡已屆知天命的女人蘑菇了一下午,她贊美他:“渾身充滿了負離子的一種清新息氣”,且還很阿沙力地一共買了三套。記得他回公司後,在炫耀自己的成績的同時不忘胡謅一番:“哇塞一點也不差志玲姐姐,性感指數破錶,對她的媚眼攻勢簡直快瘋了――”故意想要羨煞公司中一干苦悶到老是互寄類似“維多利亞的秘密”目錄聊以自慰的臭男人們。 其實他不怎麼喜歡這種典型的man’s talk,或許只是為了尋求認同,很早他就感到自己是被孤立的――一個留美美卻不留他的半吊子MBA,忒怪的雅痞行事作風,自以為的獨創幽默,某個每當得不到旁人回應時的奇特手勢(笑他是學“末路狂花”中的布萊德彼特,挺sick),――這是他無意中在洗手間聽到的同事對他的評語。 要不是景氣差,他老想跳槽了,但事實上,他MBA也沒畢業,工作不見得好 找,而如今職稱經理又怎樣,還不是得兼跑業務。 話說如此的登門拜訪;亂槍打鳥的方式效果也不佳,但每到月底績效不夠時,在他硬拼下,似乎也能成交個幾樁―――。 ———————————————————————————————————— 那部花了他臺幣十八萬的二手老BMW忽然睡死了一般,怎都發動不了,這使得他內心隱隱地感到今天可能會遇上的“莫非定律”正在暗中開始陰險地蠢動。難怪他在前座的置物處放了一本歐亨利的小說--無神論者的另外精神十字架替代符。歐亨利的故事結尾總會有出人意表的逆轉,它告訴你,別看荒謬事物的表象,一如即使是遭莫非定律的莫名來襲,也可能獲得莫名的轉機。 他最後決定跳上剛好停靠在眼前印象中有經過自己公司的公車再說,其實心里還是亂糟糟地也不知神游到那兒去,過了站才忽地驚覺。好在公車沒駛多遠都碰上紅燈停下,他幫幫幫直奔到前頭,一壁急嚷:“對不起,司機先生,我可以在這里下車嗎?我剛剛不小心睡著了――” 司機是位剃著平頭滿臉漠然的中年男子,斜睨了他一眼,沒搭腔。 “我忘了拉鈴,不好意思―――給個方便吧?不然離下一站還蠻遠的―――” 對方依舊不吭聲,他發現車子停在慢車道上,後頭也沒來車,干脆自作主張作勢就要下車,但這一個動作,正中司機下懷,公車在紅燈一轉換的霎那;發瘋似地率先前衝,活像頭被激怒的鬦牛。 “怎麼樣,你不拉鈴,誰知道你要下車?――”司機兇惡地噼里啪啦:“誰又允許你自行下車,蛤?———” 他忙著伸手去搆最靠近的下車鈴,不料因為太緊張或姿勢不順,不小心撞到一位博愛座的老太太,老太太尖叫著用拐杖打了他的小腿一下。他即立刻又是哈腰又是道歉―― “他媽的,就有你這種爛乘客,不守法,我已經忍耐你們很久很久了――”司機依舊罵罵咧咧地。 公車終於在下個站牌因乘客拉鈴而嘎止,他急吼吼地準備下車;但又不甘受辱,朝司機回嗆:“你娘要改嫁,關我個屁事!――你們夫妻昨晚吵架,關我個屁事!――你每期買樂透都槓龜,也關我個屁事!―――” “有種別跑,你他媽個兔崽子――”司機擰眉惡目地一捲袖子,看那架勢,他遛得比任何一隻超齡加缺鈣的過街老鼠都快,兩三下就竄進了一條小巷內。 當然是開會遲到了,天知道他多麼討厭開會,尤其這個月的業績奇慘無比,總要檢討個沒完沒了。 美其名討論,其實他聽出上司話中有懷疑他的能力的味道,或許李總在吃味,因為有次他和公司最漂亮的陳紅搭檔,兩人趁空檔去咖啡館小憩,她替他體貼地在咖啡里多加一匙糖的那刻;他有種她將會喜歡上他的嚴重錯覺,前段的的氣氛一直不錯,那知聊到結尾,她對他晃了晃一枚她從皮包里掏出的戒指:“我和我的阿那答在今年的聖誕節就要結婚了,呵呵,你們都不知道吧?我們上個月在一個舞會中一見鐘情――你可要替我保密噢――”。 接著陳紅意猶未盡,幾乎把他當成了告解的神父一般――將自己過去的所有她認為的爛桃花通通抖出,然後祈愿在認識那個老美阿那答比爾後一切就一筆勾銷。 “他太瘦了,所以我每次都在他的咖啡里加一匙糖―――”陳紅突然瞇起眼定定地注視著他:“你――對女人都--沒攻擊性嗎?” “什麼?” “沒,我胡亂說的,總之,謝謝你忍受我今天的脫軌演出――” 自然那回,他們都晚回公司了,而大家看他們的目光,應證了他的擔心師出有名。 他連陳紅的手都沒碰過,他的上司李總卻很小人地把箭頭頻頻對準他。 “你這經理是怎麼當的?這個月一點表現都沒有,報表也做得亂七八糟―――虧你還是個MBA――是啦是啦,你坦誠沒畢業,但我看你這個經常遲到的MBA應該解釋為“Managing By Absence ”吧?―――” 大家肆無忌憚地大聲訕笑了起來,他望一眼向陳紅,發現她也夾在其中樂得當幫兇,還不時偷瞄手機――大概是那個該死的阿那答發來什麼甜言蜜語―― 冗長的開會中,每個人輪番上陣,他自己的那組人也一樣對他毫不留情地開炮,他悶著聲;無端地想到了在他留學的那段時期;因長期濕冷天氣而生病了好幾次,一次半夜被惡夢驚醒,忽然好想好想家人――想念母親的東坡肉和自制的醬菜,但礙於自己一個MBA修了多少年都無法搞定,還得使出伸手牌;就覺得羞愧難當。為了賺錢,他當過送報生,洗車工,替有錢人遛狗,甚至一次佯裝小混混,故意調戲一個想要演出“英雄救美”的男子的女朋友,結果被揍得比預期地凄慘――那女人瞧他的眼神;和她輕蔑的一句:“你們黃種男人,就是哈白種女人?――”至今他都歷歷在目。 他曾經和一個擁有古巴血統的拉丁裔女孩短暫交往,盡管女孩膚色一樣屬白,他自己的內心卻微妙地靠向平衡,那時正值金融風暴期間,沒有多餘的錢娛樂,聖誕節他極盡所能地在家弄了頓家鄉味的中式晚餐,而她則帶來一瓶高級紅酒,當她不久告訴他那紅酒其實是從超市偷來;且是由露出傲人的上圍引開柜臺人員的注意才過關時,二人不知怎地笑顛到腸子打結。那晚他們第一次發生了關系。之後她即搬到了他的住處。三個月後他打算跟她示意一定會娶她為妻,卻不料這次她笑得更大聲:“請問你懷孕了嗎?―――或是你們東方男人覺得和一個女人上床就非得娶她?——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 ————―――――—————————————————————————— 被炮轟了一半,他自己也沒預料到自己“唬得”從椅座上拔蔥似地聳起:“你們當中什麼人愿意真心去聽什麼人的真心話了?” 他這麼一記,還真喝住了在場所有的人,大家不由得都正襟危坐了起來。 等了許久,卻只見他張著嘴,仿佛喉嚨里給塞了個桃子,呃呃地只有氣聲出,但因為表情是嚴肅甚至是凄厲的,一時沒人敢打斷,半嚮,陳紅熱烈地拍起手來:“我們先拍個手,經理要――準備演講了――” 無任何人跟進,陳紅尷尬地收手;吐了吐舌頭。 要――從何說起呢?其實他根本毫無頭緒――公車上那一段?――洗手間聽到的閑言閑語?――陳紅要結婚了?――昨晚母親對他嘀咕:“留學又怎樣――還不如去夜市擺個燒烤攤――聽說一個月可賺幾十萬--”?――買了老同學跟他哭訴日子難敖後賣給他的完全不實惠的二手爛BMW?――對自己為了取得男人世界中的認同而去消費那可憐的好心女人?―――每波在股市都撈到小魚賠到大鯨?――大半輩子唯一中過的一張二百元統一發票放在褲袋里卻不經意拿去洗掉?――健身房里根本就沒艷遇?--pub中都是老外天下?――早餐的咖啡又漲價?――醫生說再不戒煙遲早得肺癌?——麥可杰克遜和賈伯斯死得太早?世界末日預言的焦慮?——“渾身充滿了負離子的一種清新息氣”其實是來自南橋水晶肥皂?(老媽說的,說那最沒化學成分,逼他使用了那麼一次)――對了,還有,每天不知吃下多少農藥跟塑化劑――要不,就是沒有道理的厭棄自己?—— 他確實什麼也說不出,情急之下完全不防自己一霎那竟然有那樣的舉動――他蚱蜢般跳了起來,在眾人的驚愕中衝向窗口――他八成是瘋了,居然爬出窗口,危危攀到一塊招牌上。他聽到耳邊盡是大呼小叫;紛亂的聲音。整個辦公室騷動著。 他不敢往下看,只覺得一顆心快跳出口腔。他收攏著手腳,攫住能支撐的部分。該死的風吹得厲害,潔亮的天光使他閉了閉眼。 定睛再瞧,一大羣人都擠到了窗口,推推攘攘地。那個陳紅一直努力想要擠到最前頭。 李總向他伸長了手臂,為了努力表達真心誠意,幾乎動用了臉上每條肌肉:“千萬不要想不開,有事我們好好談――大家都是您的好同事,好朋友,而你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真的――”。 “我來我來!--”陳紅已力排羣眾擠掉李總,她兩眼發光;幾乎是充滿興奮之情:“親愛的,我比誰都了解你,我們不是有過一番深談嗎?――原來你不喜歡在咖啡里加糖,虧你忍了那麼久才對我說,――原來你每天早上爬不起來是因為在睡夢中都會下意識把鬧鈴按掉,――原來你有感情創傷後遺癥;雖然你沒說得很清楚,但我可以感受得到――沒關系,我一樣也有――但你放心,我會一直陪伴著你的――”她眼眶忽地一紅:“還是你――在生我的氣啊?——” 眾人如今面面相覷――居然關於這二人的傳言不假。李總面色換了換,最後決定大方讓賢:“你們大家――愣個啥勁啊?――還不趕快拍手!――祝福有情人終成眷屬――” 啊哈,原來自己是個為愛癡狂的傻小子――從陳紅的一番話中他醍醐灌頂似地,但在突來的噼噼啪啪的虛實掌聲中,他又覺得自己如果就這麼收兵了;似乎很難贏得尊敬,也搞不好陳紅只是在安慰他呢?―― 他無意間往下掃了一眼,匆匆地,或許只是千分之一秒,那恐怖的高度登時極力而猛烈地憾著他――體內腎上腺素激涌,不知怎地一滑――他真的不知怎地一滑―― 命不該絕唄,他從那麼高的六樓跌下,碰到了層層阻物,最終吊掛在大樓底下的一顆老樹枝幹上,被一隻受驚小鳥的糞便噴了一臉。――― 陳紅幾乎天天到醫院看他,在她自己的想像里,他是因為得不到她才會產生自絕的念頭,這使得她一次忍不住熊熊問她的阿那答比爾:“你說你很愛我,那請問是愛到何種程度?——-會為我去死嗎?” “不,絕不――”斬釘截鐵的回答:“如果我說我會,那是騙妳的,難道妳喜歡我對妳不誠實嗎?我不反對浪漫,但反對失去理性的愛。” 她後來對他坦誠了他跟比爾的這段對話:“無論如何――我還是覺得―――他不夠愛我――要是換了我,我會為我愛的人去死的――” 他張開嘴,讓她把一塊蘋果塞進嘴里。―― 事實上,他內心是比較傾向比爾的觀點的,但誰教他剛好要叫比爾? 那個拿錢給他做戲的家伙也叫比爾――如果不是那麼兇狠地只為了面子好看多揍了他幾記“悶拳”,那麼,今天或許他會用力說服陳紅回到那理性的男人身邊--呵。 他轉過頭去--因為需要忍住心里某種微妙無解的歉意--或一點點快意?――-- 而莫非定律和歐亨利撞在一塊,早預見了總有一天;他的人生中將會發生一次出人意表的荒謬喜劇。 (他當然并不知道,就在他墜樓的那一刻,位於大半個地球另外一邊的曼哈頓;那曾經揍過他的比爾正走出一棟大樓;不偏不倚地被從六樓一對吵架的夫妻的妻子丟下的一個小行李箱擊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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