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之外的鲁迅

今年——2006年10月19日，離魯迅先生“忘了我”的遺言存世70周年之際，關於魯迅的最重要的一本書，由他當年並肩為民主自由人權而戰的戰友，中國共產黨人的先驅之一瞿秋白編選並作序的《魯迅雜感選集》在近十年後得以再版，得以讓人們全面瞭解在中國陷入最危難境地的時刻，魯迅和他的朋友們如何以戰鬥的筆，撕開了遏制自由之聲的恐怖的鐵屋，為人們保存著希望的火種。

歷史一旦將某人放在點亮火種的位置上，那麼他立刻會漸漸變成研究家們筆下的概念木乃伊，他的存在如同盜了火種而觸怒宙斯的普羅米修士一樣被束縛起來，人們在遠處瞻仰神的容顏，卻遺忘了他正在承受著被啄食肝臟的痛楚——這位元神迫切需要被“赫拉克勒斯”——這個宙斯的私生子——解救。這個譬喻，目的在於魯迅的研究家和普通讀者們，去思考一個許多人存在心底的疑問：假如魯迅存在於我們的時代，他會說什麼？魯迅為這個時代提供了什麼，他將活得如何？

這個問題，相當於普羅米修士的火種給人間帶來了什麼？

魯迅的選擇並不是一場歷史的意外，同樣不令人意外的是魯迅戰鬥的方式和武器，文藝上的革命家儘管沒有拿起槍桿子向腐朽的勢力開火，但他們的筆下所帶來的開放式的反傳統的自由氣息讓所有接觸到的人感受到新鮮事物的吸引力以及新信仰帶給人們的解放，這些被解放了思想的人們用巨大的熱情和力量投入到了革命當中，這是讓想具有強大統治力的政客們心驚膽戰的原因。從《阿Q正傳》、《祝福》等早期小說揭露中國這個散發這屍臭味的國度裏的愚昧和悲哀，到《論雷峰塔的倒掉》、《“友邦驚詫”論》當中對封建遺老遺少、反動政府的咒駡式的攻擊，讓權威崩潰，讓覺悟的人鼓足了勇氣。

對於魯迅來說，從小說的寫作到“戰鬥的fulliton”，這多少和他對青年人覺醒的期待相關，更重要的是青年的血讓他認識到單純的教育和文藝革命的方式，根本無法撼動幾千年來封建文化的根基。當然，必須承認的是，即使經歷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大革命，整個中國社會的根基——尤其是作為社會組成部分最重要的——人的根基之上，仍然寫著“封建”二字。所以，魯迅目光所及之處，實際上真似唐吉柯德沖向風車的刹那，只要中國小農社會的基礎沒有消失，魯迅筆下的那些人物都仍有存在的沃土。

歷史的和風吹在蜿蜒曲折、高低起伏的大地之上，多少宏偉壯闊的戰爭、蓋世巨人的轟然倒下、文明洞見的靈感現世、甚至是星座的毀滅，都空虛如空中的塵土沙礫——而我們，這些正在生存的人們的感知卻在此之外——單純的事實的描述，單純的人的定義——沒有意義。在《魯迅雜感選集》序言當中，瞿秋白提出了“魯迅是誰？”的問題，並根據自己的理解做出了答案，這個答案在現代人的感知中亦是莫衷一是——需要承認的是，在這個社會裏農民、小資產者、青年、愚昧者等等各形各色的人仍然存在，一個家家供奉的“魯迅神”的存在是不可能的。

在今天，一些對傳統魯迅地位和認知提出挑戰和相反意見越來越多見。而在過去，長篇累牘的研究資料讓魯迅成為一個沉重的話題，提出挑戰的人無處發言，今天他們擺脫了被湮沒的處境，讓關於魯迅的爭論日益激烈——這在很大程度上，延長了魯迅的生命力——在魯迅逝世後的相當長的時間，這一生命力是靠國外的魯迅研究者們維繫著，他們從魯迅的筆下發現中國人，發現中國人的缺陷。

翻開歷史，我們會發現幾乎所有現在仍在影響著這個世界的巨人們都存在著巨大的爭議：拿破崙創造了民法典但同時是個野心狂和侵略者；尼采這個影響著工業時代哲學家被許多人看作是妄想狂；史達林這個社會主義發展的里程碑式人物在後世被認為是權力狂和冷酷無情的獨裁者……而這些都絲毫沒有影響他們在歷史上所發揮的巨大作用。相反，那些被神化了的人，最後幾乎都免不了從神壇跌下的命運，德國人面前的希特勒就是最典型的代表。人一般都在死後，獲得其相對應的榮譽，生前給自己戴上王冠的人，死後往往受到嘲笑。而魯迅是為數不多的在生前死後等量齊觀的人之一，就連他所面對的敵人也要以嚴禁他的作品的出版來對他表示尊敬。

那麼，今天的這種爭議的存在是否就意味著挑戰者們必將取得勝利呢？並非如此，一方面挑戰者的確會將一些非理性的因素從大眾所理解的魯迅當中逐漸剔除；另一方面，在爭議中每個人最大程度上顯示了個人的思想自由——這一任何權力都無法剝奪的自由。而魯迅一生當中，最反對的一件事就是盲從，或者說是思想的冷漠。幾乎所有對中國有著第三者眼光的人，都看出了中國人這個群體對於生命的眷念以及他們為生存而毫無原則的極端現實主義生活方式，為了保留一條性命，所有的尊嚴都容易輕易放下。在日俄戰爭中看到一群圍著看國人被砍頭顱的中國人讓魯迅從一個醫生變為一個作家；而五四青年運動以及新文化運動中的魯迅面對危機走上了學者教授到社會運動家的路——作為社會運動家的魯迅對於他的後世所存的種種爭議，將欣然歡迎這樣的時代的存在——只要不是禁止發言和盲從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