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無知，我還有話要說，這一次從CSI說起。

AXN有夠猛，竟然來個CSI馬拉松大放送，足足播放12個小時，我只好起個大早嚴陣以待，把一整天所需要的茶水、食物，以及電腦通通搬到電視機前，邊工作邊展開長途奮戰，重看了一遍第二季。

這一集開場老套，結局卻出人意表。

一群摩托車騎士群聚在路旁，看見一輛計程車從遠處開來，突然響起尖銳的剎車聲，一位中學生在路中央應聲倒地。騎士群中有人喊著：「發生車禍了。」肇事的印度籍計程車司機下車查看，壓在車輪下的中學生已無氣息，司機說了句：「糟了。」隨後回到車上，關上車門，這時摩托車騎士紛紛湧上：「司機撞了人想逃。」於是將司機拖下車，打成重傷。

這段開場三分鐘，可以說明什麼樣的真相？計程車司機撞死了中學生？摩托車騎士見義勇為？計程車司機打算畏罪潛逃？摩托車騎士阻止計程車司機逃走？如果「眼見為憑」叫做事實，我們可以認定「以上皆是」。

可是強調科學辦案，相信證據不因人設事的CSI探員，可不會就此斷言，循著微物線索，在深入查證之後探員們發現的真相是：中學生在橫越馬路之前已被弟弟誤殺，身受重傷臥倒路中，計程車只是恰巧輾過。而根據車上的女乘客作證，司機發現車禍慌張回到車上，並非畏罪潛逃，是拿無線電報警求援，至於那群自以為英雄的摩托車騎士，變成殺人兇手，因為被打的計程車司機最後傷重不治。

結果，我們以為對的其實是錯的，我們以為的「好人」變成「壞人」，我們親眼看見的「事實」原來不是真的。

梭羅說：「如果我們時時忙著展現自己的知識，將如何記得成長所需要的無知？」原來「無知」的可怕不在於資訊不足，而在有限的資訊中主觀的認定，不再「求知」。誠如新戰爭論的作者艾文托佛勒所說：「在資訊時代裡，文盲不是指不識字的人，而是不再學習的人。」偏偏我們的社會充滿了這種主觀的無知，我們以為親眼看見就是事實，親耳聽見就是事實，親身經歷就是事實，卻不細究我們所見、所聞、所經歷的資料是否完整，其實這種以「我」做保證的事實叫做「主觀的事實」，主觀的背後有價值觀的偏見、有角度的落差、有不合理的期望，以及利己的心機及目的。這就是為什麼政論節目總是各說各話，因為所謂的專家學者，個個說著似是而非的「意見」而非「事實」。

「意見」是主觀的事實，「真正的事實」來自客觀的資料，這就是標榜理性和科學的CSI探員為何強調他們只相信證據不相信人的原因。即便辨案刑警憑著數十年經驗的直覺認定「這就是犯人」，CSI探員還是按步就班搜證追查，最後證實刑警的直覺是對的，探員還是自信的認定：「這個過程是必要且有價值的。」

這不就是勿枉勿縱的真誠嗎？態度不正是在每一個行為建立起的習慣嗎？面對媒體每天資訊飛竄的轟炸，我們根據的是「對人的喜惡」，還是「資訊的檢驗」來取捨呢？當然根據眼見、耳聞的證據是無法得見真實的，可是我們的社會卻耽溺在這樣的有限資訊裡，非理性的「我猜、我想、我認為---」，而不願意積極求證。擴大資料庫不正是掌握事實最好的方法嗎？我們為何畫地自限呢？也許不是不了解理性的重要，而是在權力的遊戲法則中，「無知」經常是「無辜」的代名詞。就像那群摩托車騎士，在犯了無法挽回的過錯之後說：「我們怎麼知道他不是兇手，我們以為他要逃走。」怎麼可以不知道？又怎麼可以在不知道之前就「預設事實」，是因為我們認為「無知」是「無辜」最理直氣壯的理由吧。

俄狄浦斯（伊底帕斯）是希臘神話中典型的悲劇人物，他原是底比斯的王子，出生時被預言長大將會弒父娶母，害怕預言成真的父親便將他遺棄，後來他被波里布斯的國王收養。長大成人的俄狄浦斯，在一次打獵行動中竟然意外殺害了親生父親，接著他輾轉當上底比斯國王，並娶了母親，不幸的預言果然成真。俄狄浦斯知道悲慘的真相之後，無法承受，於是挖去雙眼，自我放逐。

造成這場悲劇的「無知」，絕對是無法苛責的宿命與無辜，可是我喜愛的作家米蘭昆德拉卻不這麼認為，他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中寫道：「俄狄浦斯知道事實真相後，不認為自己是清白無辜的，他無法忍受這種『不知道』造成的慘景，因此自我懲罰。」

緊接著他又說：「是不是因為一個人不知道他就一身清白，難道坐在王位上的因為是個儍子，就可以對他的臣子完全不負責嗎？」

如果權力者用「不知道」就可以推卸「為民謀福利」的責任，那麼更無知又無辜的人民該怎麼辦呢？是不是只能像米蘭昆德拉一樣，眼睜睜看著共產黨把國家搞垮，卻還理直氣壯的「為自己的內心純潔」辯護，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讓男主角大聲的呼喊道德：「由於你們的『不知道』，這個國家失去了自由，也許幾百年都將失去自由？你們還能叫叫嚷嚷不感到內疚嗎？你們能正視你們所造成的一切？你們怎能不感到恐懼呢？你們有眼睛看嗎？如果有的話，你們該把眼睛刺掉，遠離底比斯流浪去！」

「江山多嬌，引天下英雄競折腰」，道德可能很難超越權力的誘惑吧，如果我們真得如此悲觀，那麼至少超越無知，從免除自己的悲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