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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6 14:35:41瀏覽3810|回應0|推薦3 | |
肆意多情君子之沈吟:魏晉美人辭賦探析----以曹植〈洛神賦〉與陶潛〈閒情賦〉為例
一、前言 辭賦與詩、詞、曲等韻文,從基本層面而言,是一種純文學之體裁。自從陸機在〈文賦〉中所言「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1]之後,歷代就以此作為論詩與賦之間的區別。 辭賦既然是以「體物」為主,大抵呈現文人某些審美情趣之下,表達其托物言志,甚而表現其才學之下的敷陳渲染誇飾之效果。當然不可以一言以概之,事實上,抒情言志之作亦不在少數;其中漢魏時期的大家曹植之〈洛神賦〉與東晉陶淵明之〈閒情賦〉等二篇膾炙人口之鉅作,至今仍使人津津樂道。 歷代以來關乎「美人」之描寫,是有著不少佳篇,尤其在六朝時代之文人及溫庭筠等人之後,對美人之描繪可以說是細緻而吸引人引起種種遐思;然而,「美人」在文人筆下,真的純粹只是女人麗色美姿等等,這一些外在甜膩的細描與美麗載體的表現嗎?在文人細膩的筆觸裡,是否有可能有著文人所要表達的深刻意義與觀照內涵呢? 任何作品自有其作者所要呈現的情感與意義,甚至是多面向的;讀者在展讀一篇作品時,亦可從不同的面向去理解與體驗,或者說,嘗試著去貼近作者的精神世界裡,去發現作品所蘊意的內涵。但是,筆者意圖從「文本」[2]本身著手,採用「以意逆志」[3]與「知人論世」[4]的方式來詮釋文人的情感世界與心理層面;因此,擬以審美視角作個人探討主題,著重在男人對「美人」與「色相」的理悟及文人情感的表達。 這兩篇不同時空之文人,他們的思考與情感是否也不同呢?他們又是怎樣表達他們隱而不隱,若無似有的醇厚情感;而這兩篇文章,又是怎樣的抒發文人的內心世界,是如何的審美與誇耀其才華等等。筆者欲圖從這兩篇文章當中,來探究千年來之翩翩君子,是怎麼的深情表顯自己的深厚情愛,而且,在醇良優美文辭之背後,是否有著其他不為人知之意義與寓意,或者光只是表現其才學而已之「戲作」呢?況且,一向是以「男性書寫」為中心的古代社會,他們以男性的角度來書寫各種現象與心靈依託,甚至是,以男性視角書寫女性心聲,一般來說,男性角度書寫女性的閨怨或是哀怨心聲,只能做到「哀怨」,卻無法真正展示女性哀而怨與憾而恨的心理狀態;而當封建男性社會文人,以自己男性本身心聲,來描繪自己內心情感時,又會是一種怎樣不同於,他們在描寫哀怨的女性心聲呢?這些是筆者所關切的重點。 二、雲雨皆散,戀樹濕花飛不起……〈洛神賦〉 〈一〉〈洛神賦〉創作背景 「食、色、性」是人與生俱來的生理本能;所以,有情有欲是人性普遍共同性。只是,中國一向是「禮儀之邦」講究男女之間的分際,才有「發乎情,止乎禮」的說法;也因此,個人情感一向不愛表達,也習慣於不作表達,只能放在心中默默的醞釀與膨脹而已,而翩翩君子人則更是「三緘其口」了!同為人類,哪個不曾是「多情」或是「深情」種子呢?但男兒在「有淚不輕彈」之下,男性的情感被忽視、被隱藏、被壓抑之下,祕密也就永遠是祕密了。也因此,類似曹植陰柔、直率、激情、炙熱的抒情,也只能借托著「洛神」這個神話中的美人來作表達了。 過去對這篇賦曾有多種牽強附會,如李善注《文選》[5]本中有言,說是感甄事,並說明曹植與其嫂甄妃一段情事,而歷年小說及民間戲曲,如平劇、歌仔戲及其他地方戲曲,亦以此做為故事之主題。不過,李白曾這麼說: 「洛浦有宓妃,飄搖雪爭飛。輕雲拂素月,了可見清輝。解珮欲西去,含情詎相違。香塵動羅襪,綠水不霑衣。陳王徒作賦,神女豈同歸。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6] 是頗為文人間之瞭解的。 現在就曹植此賦前面自述來看:『黃初三年,餘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作者本人清清楚楚的寫著,是經過「洛水」而聯想到傳說中「洛神」的傳說;接著,又聯想到宋玉寫過〈神女賦〉裡楚王與神女愛情故事,因而觸發起文。 〈二〉〈洛神賦〉的內容 曹植這篇賦使用對話形式作表達,具有深化的神話色彩。故事的內容,是作者以第一人稱如此書寫:作者在外出返國的路途中,在洛水之濱小作休息,當時四周迷離的氛圍,將他帶入一種恍惚的幻想世界中,就在這個迷幻的環境下,他與丰姿翩翩的洛水女神相遇,不由自主的被深深吸引,因而激起作者內心深處的心波盪漾不已,他愛慕起這位動人心旋的美女,可是因為人與神是不同的世界,最後不得不與洛神兩人悵愁的別離。 賦文中,首先描繪洛陽到洛水之間的地理環境,點引出來主角人物之所以進入幻境的原因;而後,接著描寫洛神體態及形體之美;而緊接著是,自己與洛神交換見面禮,並且在彼此相約中,間接的點出來作者所觀察與感受到的美女的「內在美」;最後兩段,則說明洛神的心所屬,卻是不得已消失而離去,作者在追求不及中盤桓及思想著美人的種種情景,但也只能悵然失望而離開。 〈三〉〈洛神賦〉的藝術表達及技巧 曹植用一整段文字描繪了女神的形神之美,字裡行間充滿了對神女的美麗、純潔與多情的愛慕與嚮往。重回現實之後,美妙的幻境仍歷歷在目,內心的蕩漾久就不能自已。這種現實與幻想結合的表現手法明顯的帶有楚辭的遺風,給作品平添一種神異的浪漫主義色彩,這是「洛神賦」高超的藝術成就之一。 揚雄說過:「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7],可見得只要是賦,就是具備有「麗」的特點與特色。因此,深具才學的曹植,以仿宋玉〈美人賦〉與〈高唐賦〉的型式,把梁王與襄王成了僕夫與自己的對答,同時直接表明說「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也在在說明了曹植的創作思想與模仿意圖;同時也使用了賦鋪陳直述的方式,在對洛神的描述,採用了直接的描摹表達。所以,對洛神這位美女的描寫,從外在容貌、身材、服飾等等,都採用白描與多彩的表現技巧,如「襛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除此外,運用譬喻將形象與意象作充分的顯露,如「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等等;在運用典故方面,曹植使用如借用詩經對牛郎織女的傳說::「歎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又如《楚辭》中的河伯、水神;《淮南子》中的女媧等等;並且使用對偶句式,如「翩若」與「婉若」、「雲髻」對「修眉」、「芳澤」對「鉛華」、「動無常則」對「進止難期」等等……。 〈四〉〈洛神賦〉中的情感 儘管曹植的思維,仍然脫離不出「神女」與「美人」之間的思維模式,將神女外貌形繪,成一位不食煙火的人兒,飄逸、嫵媚、縹緲又倏忽與神秘;可是,具有人的情感的神女,不論怎麼的飄游與空靈,畢竟是具有著「人」的思維與情愛,也正是因為如此的具有「人性」才使得一段情,最後落得是悵然而歸的結果。只是,正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8]的不悔恨的慰藉一般的情懷,也使得曹植的對愛情的嚮往、幻想與執著之下,使筆者感受到情愛之使人著迷與魔力,也使得千千萬萬後人,可以體會到一個男人對愛情的幻想與達到至善的美麗情慾。 至於,是不是正如同學者所推測的,曹植是一種對「道」與夢想的執著,而得不到之後,將自己所有的情感與理想,渴望著脫離無情現實的苦難,因而把自己的精神去尋求一種心靈的庇護之下而書寫的一篇賦,這在筆者來說,倒覺得無可厚非;讀者可以作天馬行空的想像或是舉證以猜比,不過,回歸到原文中情感的抒發,才是筆者所關注的。 人,活在這世間,有著許多的限制與無奈,有著種種的求不得苦,尤其是情感上的求不得苦;人不是一座孤島,有著需求有這麼個人可以相通相契,共同走在人生漫長的生命旅途中;而那位「夢裡尋他千百度」的人兒,也一定要是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兒,所以,當真正能夠有一位自己所想要的生命伴侶時,卻偏偏因為外在的種種拘限,使得自己在情感上失落與落空,其中的求不得苦,是相當惆悵與失望的;而身為皇家子弟的曹植,依然有著他自己的「心所屬」,不論是誰,他對情感的追求,自有他個我的企望與理想人物;所以,以神女的空靈飄盪及求不得苦,表達著一個男人的黯然神傷的深刻情感。 〈洛神賦〉裡一個絕俗的美麗神女,一段無法善終的愛情,一首撚愁斷腸的哀歌,「只有夢魂能再遇,堪嗟夢不由人做」[9]的無奈,是曹植所要表達的情感;無法達到的,卻是可以幻想與作夢的,就如弗洛依德所說的,夢是人類得不到的欲望的一種滿足,也正由於得不到只能悵然與迷網;也只能任由它來、不期然的來與不期然的離去,這種心痛與離愁,卻反而使得人類忘不了! 其實,在曹植另一層的心理層面來說,相識相愛、相戀與相聚,縱然得不到的苦,可是,總比沒有得到過或是感受過來的好太多了;所以,寧可相思苦,寧可惆悵與徘徊無已,也總是「曾經存在」於自我的主體意識之中,這種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存在與擁有,也才是真正活過與愛過,甚至是思維過的與親自體驗過的生命軌跡。 三、冰清玉質,風來暗香滿……〈閒情賦〉 〈一〉〈閒情賦〉創作背景 正如同王國瓔先生在〈陶淵明〈閑情賦〉之諷諫與寄託〉中所言的: 「陶淵明〈閑情賦〉在陶集中是一篇非常奇特的作品。就其纏綿愛情之主題而言,在其他詩文中,找不到回響;就其鋪張駢儷之文辭而言,與其他詩文,判然有別;甚至後世之評價,亦是陶集中引起褒貶不一,爭論最多之作。」
而就現在可以看到的資料,歷來對〈閑情賦〉的爭論,從蕭統在〈陶淵明集序〉說:「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接著蘇東波對此提出不同的看法:「淵明〈閑情賦〉,正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從此以後,對〈閑情賦〉的評價,也有了大致分為擁蕭與擁蘇兩派,從而加以申論發揮,也主要是圍繞在此篇賦是否含有諷諫,或是含有寄託的爭議上面。但是,卻少有從作者本身的情感與內心視借來觀之。 大家都知道的,陶淵明是一位嚮往田園的隱逸詩人,但是卻在他約三十歲時,寫了<閒情賦>這樣一篇文賦。然而,是在怎樣的情況之下,使得陶淵明寫下了,這樣迥然不同於他平時風格的的文章呢?又是在怎樣的情狀下,使得一向他嚮往田園隱逸生活的他,應當有一個清明與悠然自在心境的他,寫下了〈閒情賦〉如此一篇打開情愛匣門纏綿的文章呢?而〈閒情賦〉原文應是最大的關鍵吧! 「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閒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因並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複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 序文中已經明白的說明,陶淵明依照前人---張衡與蔡邕作文賦時的狀況,表明著在家國與政治諷諫之外的閒暇之作;而自己在田園耕作之暇餘,也嘗試著「複製」試試看,希望不會有負解他兩人作〈定情賦〉與〈靜情賦〉的本意與主旨。 所以,序文也正是此篇賦作,它的創作背景與原委了。
〈二〉〈閑情賦〉的內容 歐陽修曾經評價陶淵平的作品,甚至說:「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辭》而已!」[10], 可見得,其實陶淵明的文華,除了詩歌之外,文章詞賦亦是篇篇佳作;亦即除了〈歸去來辭〉最為人所稱許與讚賞外,其才華不只表顯在〈歸去來辭〉而已!鍾嶸《詩品》[11]也這樣評價陶淵明說:「文體省淨,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典婉愜。」、鍾惺的《古詩歸》[12]也這麼評價說:「其語言之妙,往往累言說不出處,數字回翔略盡。」都恰當地評價了陶詩的語言特色。只是,一向「禮儀之邦」以儒家為主的中國文化,有如謙謙君子性情疏淡的陶淵明,寫下有如〈閑情賦〉熱情的字詞與內容,使人頗為詬病就是了。 〈閑情賦〉乃自述著陶淵明,從追求、愛情幻滅到自我掙脫的一個過程。陶淵明理想中的美人,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呢?她,是美麗與善良合一,是外在美與內在美兼備的女子;她,有著高遠的志趣,懂得體會人生與生命。她的外在,充盈著肉體的誘惑與靈媚的靈魂;這也正是陶淵明心中所要的女子。所以,他展開了追求;然而,這麼美的女子,追的人可多著,也因此,使得人心惶恐與矛盾。他的十個希望,同時也是十個幻滅,儘管他一再地衝擊自己內心,也一再地燃起希望,最後,還是陷入了使自己更加深邃的失望的深淵中去。最後,陶淵明畢竟是陶淵明,他終於發現,理想中的美人,究竟是一種夢想,而非現實中的人物;他把自己從痛苦深淵中超拔出來,使得孤獨的自己,獲得了自我心靈的滿足與愉悅。 〈三〉〈閑情賦〉的藝術表達及技巧 〈閑情賦〉對這位美女的描寫,在外在容貌、身材、服飾等等,倒是不如曹植一般的渲染與熱力四張;他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幾句,說:「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艷色,期有德於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送纖指之餘好,攮皓袖之繽紛。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雖採用了直接白描的敘述手法,卻在簡短幾句之間,已經道盡理想美人的丰姿與美麗及深情款款。 在比喻的表現技巧方面,則如:「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等十種纏綿深情的譬喻,這種種至情摯愛,深深打動人千百年來深入情愛迷網中的年輕男女,也訴盡了天下戀愛中男女的癡情心聲;此動人心弦不也使得,清代時邱煒萲在《五百石洞天揮塵》卷七中說:「閒情作賦太無聊,有好何須九願饒。我願將身化長帶,一生牢繫美人腰」[13]的共鳴,不也是天下所有癡情男人的心中話嗎?所以,這樣的鋪陳著一連串的對愛情的追求的熱力,是大膽而深深使人震撼於心的;當然,也難怪司空圖說:「不疑陶令是狂生﹐作賦其如有《定情》」[14]。 〈四〉〈閑情賦〉的情感 陶淵明作此賦文時,約是三十歲的壯年時期,與寫〈歸去來辭〉約相差十歲的時間;可見得,當時陶淵明仍是一個充滿理想與抱負的熱情的年輕人。這與一般我們所知道的「隱逸詩人」是有一段小距離。 只是,一個人的情感是天生的,若是一個無情的人,讀再多的書,經歷過再多的人世,他永遠都是一個「淺情人」,甚至是無情人。而陶淵明是一個詩人,詩人的感情是最敏銳與內蘊的;因此,在陶淵明內蘊與含蓄的情感下,有一顆熱情與真摯的心;當然,甚至可以這麼說,說陶淵明是一個有著深刻情愛與纏綿悱惻的多情人。 只是,陶淵明的情感,可以在落失之後,自己去承受與轉化自己滿腔熱情的失落而已!何以見得呢?〈閑情賦〉全文的進程,先依著美女的形象,到追求時內心的企盼與憂慮,再到表達心中的「十願」以及緊接著而來的「十悲」,最終還是得回歸現實層面,自我作一番心理調整,可見得作者心理層面的發展脈絡。陶淵明在柔腸千迴百轉之間,在「十願」力放射裡,接著「十悲」的肝腸寸斷與猶豫遲疑,一再地執著,重新燃起希望再到獲得失望之後的陷入痛苦深淵,但仍這麼說:「意夫人之在茲,託行雲以送懷」的癡情與鼓起勇氣再振作之後的再跌入痛苦深淵,在在是一個天下最癡心的男子了。 陶淵明之所以如此幻想與痛苦,是否可能在他現實生活中,缺少一個他心中真正想要的人生心靈伴侶呢?具筆者所知,陶淵明所有的詩作與文章,沒有一篇是與夫妻或是自己情愛有相關的作品。對一個正當壯年,滿心理想與情感,尤其是多情與深情的男子來說,生活中缺少一個可以心靈契合的人兒,是不是一種心理上與精神上的一個生命缺口呢?也因為生命的不完整與缺口,使得沒有心靈出口的熱情年輕人,以幻想與想像來馳騁自己滿心滿谷的的熱情呢?另外一個想像的世界與心靈所要的對象,可以彌補心靈的空虛與孤單,可以使自己恣意的奔馳在自己不圓滿的人生呢?而心中所要的美人,就算是追求不得,也是一種心靈與精神上的慰藉與解脫! 對於一個如陶淵明這樣的詩人,一個浪漫、熱情、深情、多情與真性情的人來說,不寫〈閑情賦〉又如何完整自己的人生呢?人生有夢,才是一個最美的人生,而陶淵明就是圓了自己的一個美夢,這何嘗是「白璧微瑕」呢?而〈閑情賦〉中的美人是誰呢?真有此美女嗎?是否是陶淵明的初戀呢?是不是自己心中愛慕卻一直錯失的心靈伴侶呢?這些,全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陶淵明自己完成了自己,也證明了自己的深情、多情與癡情;也同時證實了自己也是一位有真性情,懂得自我解脫與超越的深情男子。最最難得的是,在當時封建社會裡,一個大男人在「男性書寫」的世界裡,把患得又患失的心理勇敢的躍然紙上公諸於世,還敢這樣表達說:「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而枯煎!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可見得情感有多麼的炙熱與炙烈了。 四、〈洛神賦〉與〈閒情賦〉之異同 〈一〉從「序文」看 〈洛神賦〉說:「黃初三年,餘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閒情賦〉說:「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閒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因並觸類,廣其辭義。餘園閭多暇,複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曹植是經過洛水,有感於洛水水神的傳說故事,從而想到宋玉寫的一篇〈高唐賦〉中,對於楚王與神女之間發生神人情感的感人故事,因而寫下了這一篇賦;而陶淵明則於田園之外的閒暇時間,模仿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的情感與思慮,寫下了這一篇動人的癡情男子心聲。 所以,雖然同樣是一篇「情文」,情感同樣是炙熱與多情,同樣是落空與失望及悵然,除了同樣有著一種「仿作」意義之外,動機與表達的方式不盡然同。 〈二〉從表達技巧看 一、〈洛神賦〉採用對答方式,而〈閒情賦〉採用第一人稱形式,主角只有我一個人,在那兒運作與溝通;雖同樣是男性書寫,看美人的方式與感受,甚至是內心的波動與運作,卻是不同層次與方式;如〈洛神賦〉對美人外在的形繪,如外貌、衣著裝扮、首飾的配置、儀態、語言等等都加以著墨,比較注重外在形式美的刻畫;而〈閒情賦〉著重在於內心的運作與奔放熱情的渲染,多於對外貌與飾品等等的表達。 二、〈洛神賦〉中神女被君子的深情與多情所感動,也與他墜入情網,雖然最後不得不分手,卻也是結結實實的談了一段感情;而〈閒情賦〉中的美人,從未真正出現過,並沒有與主角談一段情,一切只是主角的自我心裡運作與反射。 三、〈洛神賦〉與〈閒情賦〉中的美女,一個是神女一個是人類,但都是追求落空,都是悵愁而心歸;可是,曹植仍然徘徊不前的悵然,陶淵明卻是想開了想通了;兩人在心境上與調適上,各有所不同的心理境界與層次,而正如清朝孫人龍所言:
「古以美人比君子,公亦猶此旨耳。昭明以『白璧微瑕』議此賦,似可不必。意本〈《風》《騷》,自極高雅,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者,非歟!逐層生發,情致纏綿,終歸閑正,何云卒無諷諫耶?〉」[15] 一樣的;最後,陶淵明仍然扣緊了如序文所說的:「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閒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因並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複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 〈三〉從內容看 〈洛神賦〉歷來看法與推測不少,有的說是「感甄之作」;但是,一個當時十四歲的小男生,會對大自己十歲,而且還是做過寡婦的嫂嫂,有所非分之想嗎?在當時縱然是禮教比較寬鬆時代裡,代表著「名教」的儒家思想與男女之間及輩份之間的際份,還是存在著的;更何況,並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可以來證明這一篇是因為非份之愛慕而書寫的;而若說是因為寄託「君臣之道」,在政治上屢次遭受兄長曹丕迫害的曹植,又怎麼可能寫出如此纏綿悱惻與熱情的文章呢?所以,在無法證實任何真正情況之下,回歸到內容,才是正道。 而〈閒情賦〉以大陸期刊為來說,1983年有許結〈《閑情賦》的思想性及藝術特色〉、1986年有李文初〈陶淵明《閑情賦》的評價問題〉、1987年有丁洁然之〈《閑情賦》新探〉、范炯之〈人生思辨的形象寫真──陶潛《閑情賦》新探〉、王振泰之《閒情賦》主旨新探〉、高光复〈論《閒情賦》的意旨兼及陶賦特色〉;除了大陸期刊以外,有關陶淵明專書中,論及〈閒情賦〉一文者,也不在少數,比如1997年有袁行霈〈陶淵明的《閒情賦》與辭賦中的愛情閑情主題、1999年王國瓔〈《閒情賦》之諷諫與寄託〉等等, 可以明白此篇賦,其內中所寓意的內涵與意義,一般認為其內容幽微隱諉,難以定於一說而來的。 以蕭統的看法,認為是抒發男女之情而「白璧微瑕」,蘇東坡則認為其特色在於「好色而不淫」,而足以與《楚辭》之意旨相提並論;若與《詩經》的「不淫」來比較,著重的是一種社會功能,而《楚辭》代表的卻是個人情志的抒懷典範;因此,若純然以內容文字來觀之,則情感與個人情意的抒發,則應以此文表層可見的深層意向入手,筆者個人斷為一首純粹的個人精神的一個出口的一首情詩,並且給予肯定此首「情詩」的價值;所以,應當說,陶淵明寄託的是,對心中所嚮往的理想美人的追求、盼望與飢渴炙熱的心理面向。 五、結論 最原始的情感,用著最真實的言詞作表達;將目有所見,心有所感,不假以思索的如江海一般傾注而出,這就是真感情與真性情!在魏晉時期,由於時代的變動不居,社會的動盪不安,使得文人有了自己的一種覺醒,以及在生命如風中之燭一般,文人深深感受到世事無常與人生苦短之下,對自己的生命也有了深刻的體會;也因此,文人自覺性的走向「自我」的觸角,不再只是家國、社會與政治層面的關懷而已;這時期的文人,注意到個體自我的存在,個體人生的價值與生命的依歸;所以,這時期的文人,即使是男性書寫的世界,也已經懂得自我精神與心靈的釋放;也可以說,這時期的文人,不再是內蘊、含蓄深藏,應當說是開始「外放」自己的情感,就算是「隱微」也有自己的內在精神存在著。 因此,這種生命覺醒與文學自覺,他們通過遊仙、山水、田園、玄言、隱逸等種種方式,將自己的心聲灌注到詩文當中;而曹植的〈洛神賦〉與陶淵明的〈閒情賦〉卻是當時代「男性書寫」當中,最熱情也是最吸引人的作品了!他們把自己置放於生活的真實之中,卻用最幻想與美夢般的憧憬,炙熱情感的徹底釋放中,執著於個我感性與直觀思維,不使自己的生命思維,積滯在封建與禮教的社會裡發爛與枯槁;他們迴避了禮教與人性情感的自縛,執著於自身甜膩纖細情感的抒發,這種種表徵,在在代表著男性的心,也是細膩、巧思與癡情,不是只有女人才是「柔情似水」才是「伊人」;甚而重要的是,他們千百年來證明了豐富「存在」的本身,一種具有獨特的不可取代的特性,一種給男性書寫世界裡,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與人性化。 劉勰在〈知音〉篇中有言:「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16]可見得文人作品中的美感經驗與美好境界,即使是男性柔性書寫屬於男性的情思,亦可以在一千六百多年後,得到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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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