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與斑點。
在情書中,當博子到小樽看到長相幾乎完全一樣的樹女之後,那一瞬間,博子成了「知情太多之人」,那一瞬間,博子擁有了「剩餘知識」。那會產生什麼結果?從此,關於樹男對自己的所有言行,特別是濃情蜜意,都變成了對樹女之錯過的愛的補償與追憶,儘管這時,樹女完全不(或拒絕)知情。也因為博子成了知情太多之人,所以才會在樹女訴說種種樹男怪異的行為後,對樹女說:「這些難道不是向妳示愛嗎?」(原來的對白要查),而樹女則大笑說:「妳想太多了」。
情書中的知情太多之人還有一個位置,就是導演特別安排的觀眾的位置。從透漏電影的角色與名稱安排開始,觀眾就成為知情太多之人了。隨著電影的進展,我們不斷在表象與底層之間穿梭與分岔,享受著解祕的快感,快感越大,就越進入電影的安排中,後來的哀傷就越深,感動也越強烈。這不就是最具娛樂性之處嗎?這不是覺得這部電影精采的原因嗎?因為不自覺就站上知情太多之人的位置,以致於接下來的「看」(電影)都強迫性地(雖然我們會自覺為自然而然)變成了解祕,尋求所有電影故事底下之真相的行為。
這兩個知情太多之人的位置,在電影演到博子發現樹女長得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時候就重疊了。自此,博子就充當我們的大腦,幫我們分析樹女與樹男互動的真正意義,隨著她感動與哀傷。這樣安排的目的除了體貼觀眾之外(我認為這是比要不重要的原因,因為這樣的體貼同時會降低觀眾的快感),更重要的是讓觀眾認同博子,這就是為什麼幾乎所有看過情書的人都會在相同地方(就是那場博子對著白雪靄靄的山大喊「你好嗎?」然後以回音當做樹男的回答,所展開的沉默的對話)掉眼淚的原因。儘管那個橋段設計精巧,但是如果觀眾沒有先認同博子的話,效果肯定大打折扣。(btw博子的位置和出神入化中morgan freeman一模一樣)
對博子的認同,隨著博子自我救贖之際,也理解/認同/和解了樹男,因為他們(還包括觀眾)藉由博子的解脫,認同的是永誌不渝的真愛。如果博子即便知道自己只是樹男的影子之戀,還是無法忘情(我相信裡面有怨,這在當博子發現真相之後,對著樹男母親說「如果這是他選擇我的原因的話,媽媽,我該怎麼辦?」),那麼我們也就能同理心地理解樹男對樹女的無法忘情,並當做「悲劇」來理解。這不是樹男的錯,博子的傷心甚至帶點怨也正常,更不能怨無辜甚至有點遲鈍的樹女,唉!這如果不是悲劇的話,又會是什麼呢?人生,不就充滿這些嗎?let it be.
這就是為什麼電影沒有在博子救贖而所有人哭成一團的時候結束的原因,因為要讓悲劇成形,需要樹女最後的演出,那就是她收到了相隔十年的情書,所有揣測與不確定通通塵埃落定,在樹女不知所措、失落、百感交集的表情中,替作為悲劇的電影定調:這真是一段所有人都錯過了的真愛的悲劇啊!
回到本文的開頭情書與斑點。就精神分析的理論視角來說,斑點是小對體,本身作為悖論,填充大對體的空缺,使得大對體的雙重銘刻成為可能,意義也因此分岔(立體化)。這個符號觀點與索緒爾完全不同。索緒爾的符號學建立在符號網絡的自主性,它與現實的指涉物之間只存在武斷關係。同時意義來自能指與所指偶然的對應關係,也就是差異系統。與此不同,以斑點為主角的符號學(zizek以佛洛依德的概念「表徵替現」稱之),不在於符號間的相互指涉,而在於符號圍繞著某物而組織起來,符號的全部意義都投射在該物上,雖然該物的意義來自整個符號系統的支持與關係,但卻表現為該意義為該物所有,例如國王與臣民的例子。同時,因為該物本身是悖論,因此意義會自行分岔。這就是大對體的雙重銘刻的效果。因此在(象徵)現實中發現了此一斑點的人,就自動成為「知情太多之人」,自動擁有了「剩餘知識」。千萬別認為這是什麼好事,好像自己變成福爾摩斯,可以穿透表象,洞悉真相。剛好相反,福爾摩斯不是「知情太多之人」,而是「理應知情的人」,兩者的差別在於一個急於填充空缺,滿足慾望,一個則是放空,看到慾望的客體--成因所填充的空無。事實上,他什麼都不知道,但只要一出現,就會讓人藉由想欺騙他而道出真相。因為知情太多,現實與幻覺(慾望)的邊界就消失了。這如果不是妄想症的話,又會是什麼呢?知情太多不就會因此造成自我消失(ego)的危機嗎?一如伊底帕斯王。更大的危機還在於意義的分岔、穿越表象有特殊的快感,正是這樣的快感讓意義自我繁殖,讓人無法自拔,越陷越深。電影 禁閉島 中的精神病患男主角就是最好的例子。我還想到崇高客體中,zizek舉了愛吃醋到病態程度的丈夫。同樣的形式,放在愛情電影中,則會哀傷到讓人不能自已。這就是情書的故事。
由斑點所打開的立體空間,所抹除的現實與幻覺的界線,所起動的意義的自我繁殖,最終不是由知情太多之人封閉,而讓自己免於無助、恐慌、痴迷、懷疑,還是填充大對體空缺的斑點,那就是結局,最後定調的那一幕,樹女失落、不知所措、百感交集的表情。結局回溯性地封閉了空間,確定了意義。讓能指與所指歸位,一一對應。
至此,我們完全明白了。電影以博子的側臉開始,重要的轉折(讓博子和觀眾一起確定成為「知情太多之人」)是博子與樹女的相遇,那是沒有接觸的相遇,由凝視中介,博子凝視著樹女,樹女則是回頭看向空無(nothing),最後結束在樹女的表情。這些絕非偶然。當然不會是偶然啊,這不都是導演有意的安排嗎?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中山美穗的臉孔就是電影的斑點。在精神分析的框架中,作為大對體之凝視的斑點,難道不就是中山美穗的凝視嗎?不管是作為樹女,還是作為博子,不管看向特定對象(樹女),還是望向空無。全部都是對觀眾的凝視。zizek說:「驅動著詮釋運動的迷人客體就是凝視本身」(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