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一天都是重複的話,妳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必須和另一個問題放在一起,才能顯出特別: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妳想怎麼過今天?
如果把每一天都當做最後一天,那將會是個什麼樣的人生呢?這個主題出現在幾乎所有以現代生活為批評對象的作品中,也可以簡化為浪漫主義對啟蒙運動的批判,保守主義對現代自由主義的批判。那麼「每一天都重複」(永恆回歸)就是上述批判現代性的對反,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叫做顛倒的鏡像。
這個哲學命題、這個不可能為真的想法、這個觀念實驗,真的只是虛構、子虛烏有嗎?難道它不就是現代生活在某個角度下的縮影嗎?如同電影中男主角在酒吧喃喃自語地訴說這個沒有出路、被困在某個時空之中重複生活的悲慘命運時,旁邊顯然屬於中下階層的酒客回答說:「那就是我的人生」。難道不是嗎?日復一日、週復一週、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如雞肋般的重複人生。然後我們每天對自己和別人說,假如我還有另一個人生的話...;如果不是為了[家人、小孩、社會...],我早就...。所謂的現代生活難道不是建立在拉岡稱之為「最危險的背叛」的基礎上嗎?拉岡所謂最危險的背叛「不是屈服於『病態』的衝動,而是以善之名(避免傷害自己或共同的善),推卸責任。...就在我以『環境』、以『不盡人意的結果』為藉口的那一刻起,我就踏上了毀滅之路。即便使用的藉口都是真的,也都很有道理,甚至體面而高貴」。也難怪精神分析誕生於現代社會。
那麼總是重複無法前進的人生,只是詛咒嗎?只有詛咒面對難道不就是最危險的背叛的另一種形式嗎?女主角就說「何不把這個想像成一種恩賜,試想,假如你有這麼多的時間,那是多美好的事!所有放棄了的事都可以盡情嘗試」。
男主角為了追求女主角而心甘情願在永遠重複的時間中,耗費所有,改變自己、充實自己,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稱之為「修行」,最終美夢成真,也跳出永恆循環。這個老掉牙的故事在zizek的理論關照下,換發青春。
男主角的行為不就是崇高客體第二章最後一節討論的「作為副產品的心理狀態」?巴斯卡說,如果你信教,就會得到平靜而美好的人生,就算你信的宗教根本不存在,根本沒有來生,沒有最後審判,你又有什麼損失呢?但是為了能得到這平靜而美好的人生當做回報,你必須一開始就打從心裡相信宗教,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否則最後的回報不會到來。Zizek用這個例子說明不同於古典意識形態的作用方式:用目的替手段辯護只是為了掩飾兩者的關係是顛倒的事實。表面上看來的因果關係是為了信教(目的),行為上必須恪守教規(手段),最後獲得平靜的人生只是非意圖性收穫,任何指涉此為信仰之目的的言論,都是褻瀆。而意識形態被認為是所有宗教成立的理由、證據,如來生,如靈魂不死,如最後審判,如耶穌死而復生。因此,在這個模型下,意識形態的作用是欺騙,批判就是要揭露宗教教義的虛妄,例如,矛盾重重的教義,只是統治階級為了遂行支配,提供的嗎啡。事實上,從一開始意識形態瞄準的就是恪守教義的行為(行為態度的一致性),也就是原來的手段才是目的本身,平靜、尊貴、滿足的生活等塵世利益,作為副產品才會跟著到來。至於原來恪守教規所允諾會到達的目的地,只是為了隱藏顛倒了的手段與目的之關係。這就是作為形式的意識形態和作為內容的意識形態的根本差異。只是這一切要發生,首先就必須真誠的相信教義(作為內容的意識形態),才能堅定地恪守一致性的態度,相信只要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就一定會走出迷路的森林。如果告訴這個人說,其實信仰的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遵守教義,如此日後就能獲得平靜且有意義的人生,那麼他肯定會在途中左顧右盼,如此,企盼的結果就不會到來。
這不就是偷天情緣所要講述的嗎?為了贏得芳心,主角開始全心全意修行、充實自己,這個心無旁騖要變成好人的一致性態度,才是意識形態的目標。至於就算一開始允諾的愛情沒有到來,他也真的成為魅力無限的人。電影中,在女主角終於垂青之前,男主角不就已經變成人見人愛、魅力難檔的大眾情人了嗎?否則也不會出現晚會競標單身漢時,女主角傾家蕩產下標的情結。但是假如一開始就對男主角說,你的修行才是目的,最後就算不能抱得美人歸也無所謂,修行後改頭換面,一定更有魅力,能吸引更多美好因緣,那男主角一定無法堅持到最後。相反的,男主角必須從一開始就相信「變成好人就可以贏得芳心」這個現實上可能連小學生都已經不再相信的陳腔濫調。
因此意識形態批判的對象不是揭露好人才會有好因緣的迷思,好人只會得到好人卡,這個不用說大家都知道,至少看偷天情緣的人不會不知道,但卻無法消除這部電影帶來的滿足,為什麼?不是大家不知道,而是意識形態不以這個方式作用。意識形態是作用在費盡心機還是無法虜獲女主角之後,男主角決定耗費所有的時間,一心一意改變自己,一心一意要讓自己變得更好,就算無法贏得芳心,也心滿意足,無怨無悔。這個決心、教徒般的信念,這個就算達不到目的也無所謂的不計成本的投入,才是讓身處變化無常、感情虛幻、關係脆弱世界中的我們,感動不已之處。如果這不是最純粹的愛的話,又能是什麼呢?甚至,只有當觀眾們紛紛對於這個陳腔濫調的不屑,嘲笑男主角乃至編劇的天真之時,才真正被天真的愛情故事所俘虜。所謂的浪漫愛情難道不是被所有世故男女以嘲笑為面具而在心底保留的最後一小塊淨土嗎?即便因為它過於天真而無法見人,甚至還要公開冷嘲熱諷一番。
電影最後當然是美夢成真,如同升起的太陽終究要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