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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10 20:04:16瀏覽14367|回應6|推薦2 | |
相信對於昆德拉的小說讀者來說,Kitsch這個字有深刻的意涵,是少數被昆德拉親點的小說關鍵字之一。目前一般都翻成「媚俗」,不過,我覺得把kitsch翻成媚俗,除了有一點窄化了意思之外,更經常被誤解。當然,這不是翻譯者的問題,而是這個字不論就其隱含的意義或是指涉的對象,倘若不能說是西方的,至少也屬於歐洲,因而很難在中文的脈絡中,找到相對應的詞或是概念。kitsch的確有不擇手段迎合大眾的味道,不過這只是其中之一,忽略了這個字的歷史層面的意義。kitsch誕生於工業社會商品化摧枯拉朽之際,面對這個新世界與新生事物,有人額手稱慶,有人則忿忿不平,但不論是哪一種,顯現出來的,都是對未知的茫然和無所適從。
韋伯(max weber)用除魅(disenchantment)來理解這個歷史鐵籠逐漸罩頂的時刻。除魅有兩面的意思,一面當然是擺脫封建束縛,成為自由人,這是進步的一面;另一面則是伴隨而來的自由人變成被資本剝削的勞工,從一個坑逃脫,然後掉到另一個坑,很難說那個更進步,統治者與統治的方式改變了。說這是「進步的代價」可能有點過於輕描淡寫,如果從付代價的群體的角度來看的話。 誕生在這個時代的kitsch,一開始來自在文化上優位的群體的憤怒和哀嘆,這群人經常就是已被資本打敗的沒落貴族,僅有的是貴族遺風,套用P. Bourdier的概念是「文化資本」。他們對伴隨工業生產而來的大眾文化,當時的代表就是小說,大加撻伐,用的就是這個字。以現在比較政治正確的立場來說,當然可以說這不過是落沒貴族在死鴨子硬嘴板,對喪失權力的情緒性反應而已。然而不可否認,貴族遺風經常有很精彩深刻的內容,畢竟在舊體制(ancient regime)時代,能夠沈思,能不事生產享受知識的,就是這群人。所以,如果太過政治正確地鄙視這個字,會將嬰孩連同洗澡水一起撥掉。這也是我一開始強調這個字的歷史層面的緣故。 昆德拉更在美學上強調另一個內涵,有意思的是這另一個內涵與它表面上的意義雖然針鋒相對,卻是一個銅板的兩面。kitsch指的就是純粹的抒情,毫無修飾的傾吐情緒,一種想要將別人看不見的同時也是最獨特的內在完完整整的翻出來的慾望,如同在夜裡穿著長大衣伺機竄到女人面前的怪叔叔。昆德拉在許多關於小說藝術的文章中提過,與其說kitsch的作品出現於十八世紀的浪漫運動,不如說整個浪漫運動都是抒情的,只有少數幾部超越了抒情,堪稱浪漫運動的傑作。昆德拉認為值得享受的美,不是這種直接的主觀的情感與自戀的傾訴,而是經過反思,被作品結構所支撐,所開展,所包裹,而需要讀者花費心力去拆解,在沈思之餘還能餘音繞樑的作品。一句話,昆德拉所謂的kitsch就是缺乏反身性(reflexivity),無法創造出得以端詳自身(以及自己身處的社會、生活與情感)的歷史距離。 對昆德拉的提法,明眼的人當然不免暗自皺眉,因為這個論調與高級(文化)/低俗(普羅)的保守主義遙相呼應,猶如古井的回音。不過也別忘了,昆德拉投身創作與捍衛的小說,剛好就是被同一群保守主義者所鄙夷的文化形式。因而使得昆德拉意義下的kitsch,避免了漢賊不兩立的單薄,變的豐滿。 當然,昆德拉所強調的kitsch的美學面向,並不特別指稱某種強說愁的文人雅士,而是表現在美學上的社會歷史現象,特別是他描繪/讚賞/想像的那個能夠拉開與自身的歷史距離的主體,難道不就是伴隨資本主義取得勝利而走上舞台中央的上升的布爾喬亞嗎?難道不是市儈的商人與落沒的貴族和解下的新世界的主人嗎?甚至,難道「他」不就是笛卡兒為現代(modern)哲學之開端所鋪設的基本命題「我思故我在」的那個「我」嗎?昆德拉的小說美學,難道不是西方現代性(modernity)披荊斬棘篳路藍縷的歷史中,在文化面向上的戰鬥史詩嗎?甚至,以薩依德(Said)的理論眼光來看,難道昆德拉的小說美學不是生產了建構西方現代主體所需要的慾望和可能性嗎? 然而,這一切都還是得歷史地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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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