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埔進入八通關古道，大約三天後就會來到花蓮與南投的縣界。站在大水窟山上這個點上，從這裡凝視著整個花蓮，雖然偏遠，卻形成自我的中心想像，歷史的想像、文學的想像。

「偏遠」並非邊陲，這裡的人和族群，也擁有屬於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信仰及自己的想像。從大水窟山再往下走約五、六天，就可以來到古稱璞石閣的玉里。我站在大水窟山檢視我的成長的路程，璞石閣附近的小部落nakahila，當我年紀小時，還不知道世界有多大的時候，這個地方就是我的中心。一直想要脫離原鄉，想像著北部是一個具有實現夢想的地方，將是一個資源不絕的地方。只是當中心的想像成為生活無法切割的片段，卻在都市叢林中迷失自我，我回歸原鄉，卻無法忘懷中心給予的想像，我在這樣的情況下來回流動著，一種想離又離不開的感情。

成長在花蓮這塊土地上，我的大學生活，卻在以中心為稱的臺灣北部渡過，使我混合著邊陲與中心的雙重經驗。這樣的生活經驗，不論是所受的教育、還是所體驗的思想，毋寧是近於主流社會。或許這是一種邊陲自中心看齊的生存律則，這樣讓我不這麼邊陲，但是這樣的經驗，會不會在書寫花蓮時，只是將邊陲的經驗，更充實中心的觀點。中心與邊陲的流動，也許就是讓花蓮充滿著「想像」。花蓮的想像是一連串斷裂與差異的碎片動態地組合而成，在這些片段中，充滿了各種動態的流動。

我站在大水窟上，站在邊陲的邊陲，尋找歷史想像。三百年前布農族人越過這裡來到花蓮。遙想著先祖走過的路程，拔山涉水遷移到花蓮，同時期從太魯閣峽谷進來的太魯閣族人，從海邊的上岸的阿美族、葛瑪蘭族及來自四面八方的漢人、日人，也陸陸續續來到花蓮。這群人要離開原居地時，必定是想像花蓮這個地方，將擁有新的生活、新的世界。

從大水窟上俯視整個花蓮，看著一群人給予新的生活、世界意涵的花蓮。因為位在福爾摩沙島嶼的邊陲，因此成為臺灣想像的中心，容許想像的豐富的色彩。以洄瀾為中心的花蓮中區，以璞石閣為中心的花蓮南區，是花蓮縣境邊陲中的邊陲，想像中的想像。大水窟位在卓溪鄉拉庫拉庫溪流域，我站在邊陲中的邊陲想像著。

站在大水窟山上，面向北方，花蓮呈現出藍天的藍和綠地的綠。但被阻隔在中央山脈前山的人們心中，花蓮是什麼顏色呢？也許是黑色？黑色是森林的顏色，苦難的顏色，神袐的顏色。在晦暗的顏色之中，我們被想像成一群晦暗而遭漠視的人，是空白的歷史、荒涼的縱谷、原始的心靈、原住民、山豬……在布農族黑色代表著婦女的服飾顏色，是樸實的象徵，只有沈重的黑色，才能襯托出鮮豔的黃色、綠色、紅色。

位在邊陲的花蓮，讓人帶有「黑色」的意味，他的形成可以從億萬年前，一場造山運動，讓中央山脈自島嶼的中間隆升，使大水窟從平地，隆起成三千多公尺的高山，使我可以站在大水窟山，環繞看見被分隔成東西兩部的臺灣；中央山脈的隆起阻隔了漢人在東臺灣的發展，高山的封閉激發出一股浪漫、懷舊的想像、恐怖的想像，一種多重的想像。高山的阻隔並造成黑色是恐怖想像，一種心理造成的想像。

這個阻隔，卻阻止不了花蓮人建立起自我中心的生活。從大水窟山上，望向北方，層層的山巒阻隔了楊牧的節約街，中正路《玫塊玫瑰我愛你》的中正路、《香格里拉》的中正街，這裡的文學地圖，雖然邊陲，卻引人注目，一種緩慢步調，帶有淡淡的哀愁的都市書寫，這裡的文學空間與葉日松的《摩里沙卡的秋天》鄉野風光，形成強的對比。

從大水窟山上，我遙望陳列《永遠的山》陳列所描寫的八通關古道，歷史交會的古道。我聽見鹿野忠雄在大水窟的行程中，響徹森林的布農古調；粗曠、淒美的歌聲，引發鹿野忠雄的原始性，也引發我對祖先緬懷。余光中筆下的＜拉庫拉庫溪＞是我祖先的祖居地，是花蓮布農族人的源頭。王家祥筆下拉馬達仙仙與拉荷阿雷戰役，激發邊陲吶喊的想像；〈小矮人之謎〉的小矮人是祖先代代相傳的sadusu－矮黑人。在縣境的邊陲，冒險、異族的想像在此成形，也讓南北狹長的花東縱谷，書寫成不同空間的想像，我站在陳黎《島嶼邊緣》的邊陲想像，花蓮沒有了邊陲是否還能呈現出花蓮中心的美麗。

邊陲雖然偏遠，卻可以孕育、影響、突顯中心。位在縣境邊陲的大水窟山，由於歷史因緣的際會，一座小小的山成為歷史的舞台，布農族人在這裡呼喊，清代八通關古道和日治八通關越嶺古道在此交會，大水窟成為最早接受外來文化衝擊的輻射點。葡萄牙探險家行經東海岸時，看見清水斷崖美麗壯闊的景觀，於是高呼「Ilha Formosa福爾摩沙」美麗的島嶼。這是一個已深刻在人們心中歷史的描述。然而，這個歷史的開頭，可以說是有一半是靠推論，或因為誤解及美麗想像而來；一個偏遠的地方-「花蓮」，一句「福爾摩沙」成為西方熟知臺灣歷史的地名。

如果臺灣沒有了花蓮，西部還是中心嗎？花蓮沒有了縣境的邊陲，花蓮北區還是中心嗎？沒有邊陲的空間，是否還有美麗的文學呈現？我在花蓮的一個點思考著。

2008年花蓮縣文學獎  散文  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