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稍稍有了起色，坎菲爾撥動調好音的魯特琴，開始彈奏一首又一首小曲，她喜歡音樂，藉著音樂，她可以釋放心中的苦悶。

亞雷克只是靜靜傾聽，直到樂音漸歇，它才開口說話：「你讓我想到我的上一個契約者，她也很喜歡音樂，常常晚上不睡覺，跑去吹笛子。」

亞雷克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它經歷過的一切，一定比那些吟遊詩人說的故事，還要精采太多。

「好懷念啊……我跟她一起去了好多地方，遇見好多有趣的事。」

「那……她後來怎麼了？」

「她換精靈了。」

「可以換精靈？」坎菲爾瞪大綠眸，從沒聽過這種事。

「因為她是個特別的人……」

亞雷克淡淡地說著。那是種微妙的語氣，既不是失落，也不是悲傷，勉強……算是懷念吧？

在長久以來與人類的相處中，亞雷克竟然也學會了惆悵。

「那麼芬蒂亞先生呢？你為什麼會選擇他作為你的契約者？」

坎菲爾問了個積存在心底很久的問題，修奇和亞雷克怎麼看都不像會投緣的類型，個性根本完全相反。

「哈哈，你很好奇嗎？說來你可能不信，修奇他曾經是個開朗的人。」

「……騙人的吧？」

「他只是孤獨了太久，變得有點自閉而已。」

只是有點嗎？根本就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亞雷克似乎從坎菲爾的表情讀出她的想法，不過看到修奇的表現，無論是誰都會這麼想。

「我剛和他訂契約的時候，他還只是十幾歲的小毛頭，又獨自生活在這座空城裡，我就成為他唯一的聊天對象，他對城堡以外的世界非常好奇，又不懂人情世故，實在是蠢得可愛。不過，小孩總是會長大的，就算是（身體）不會再長大的小孩也是會長大。」

亞雷克說了句莫名奇妙的感嘆，簡直就像是正值空巢期的父母親會說的話。

坎菲爾忍不住笑了，「亞雷克，你雖然喜歡挖苦芬蒂亞先生，事實上卻處處維護他呢。」

「是嗎？」亞雷克語氣驚訝地反問，「我哪有！」

道過晚安後，水色精靈輕飄飄地離開，大概要去別處晃悠了。

躺在床鋪上，坎菲爾覺得心情好多了，當然亞雷克是最大功臣。

那分騷動的不安，消失了。

坎菲爾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人都有惰性，很少有人能夠堅持著，毫不動搖地向目標邁進，大部分的人都需要他人的驅策或不斷鼓勵，來支持自己向前。

一個人孤軍奮戰，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不知道會不會成功，只憑著一股傻勁向前衝，這樣的作為，不就像是傻瓜一樣嗎？

「那麼，我就當個傻瓜吧……」

坎菲爾低語道，在城中這麼多天以來，她第一次帶著笑意入眠。

在陰暗的溫室裡，修奇獨自坐在長椅上。

他呼出的氣息，凝成了白霧，但修奇似乎感覺不到週遭的寒冷，只是怔怔地望著空盪盪的溫室。

這裡，是他為了心愛的妻子蓋的，為了讓她能在這座荒涼的城裡，感受到春天。

只有這裡，是完全屬於他和海莉西的。

可是，海莉西去世之後，他不允許自己回想太多往日的幸福，他害怕自己變得軟弱，也許會就此一蹶不振。

修奇也想過自我了斷，但亞雷克竟然入侵他的心靈，把他珍藏的回憶通通翻出來，包括他的父母，當然還有海莉西。海莉西竟然還告訴他，要是他敢自殺，她就跟他離婚。雖然知道是幻影，修奇還是沮喪了好多天。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時間的流逝於他，沒有任何意義。

對於離開，他早已不抱希望了，即使是坎菲爾的突然闖入，他也不當一回事。可是，有件事改變了他的想法，那就是坎菲爾的醫療法陣。

要創造就必須先通曉事物的本質，坎菲爾必定很了解法陣的運作模式，才能創造出新的法陣，這是修奇委託她的原因。

還有，修奇經常會想，如果那個時候有巫醫在就好了……就算坎菲爾不是巫醫，他也不希望她一直被困在城中。離開這裡，她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其實，修奇並不是冷血無情，他只是學會了自我保護。在他的經驗中，付出真心換得的只是傷害，錐心的痛楚。

既然註定要失去，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

直到夜色被微光驅散，修奇才拖著腳步回到城堡。他緩緩踏進書庫，登時愣住了。

桌上堆著滿滿的書籍，坎菲爾置身書堆之中，全神貫注地寫著筆記。

過了一會，坎菲爾才察覺修奇的出現，她抬起頭，綻放一個燦爛的笑容，「日安，芬蒂亞先生。」

「……日安。」

修奇有點不知所措，幾乎是反射性地回答。坎菲爾對他微微一點頭，再度專注在工作上。

怎麼回事？直到昨天，坎菲爾對他都是客氣而拘謹，這還是修奇第一次看見，她這種發自真心的笑容。

亞雷克突然從他背後冒出來，修奇立刻在心裡向它丟出問題。

（發生了什麼事？）

－年輕人真好，真是有幹勁……哪像你整晚不睡覺緬懷過往，你是老頭子嗎？

（你這個和世界一起誕生的精靈，有什麼資格說我老？還有，不要轉移話題。）

－想知道就自己去問，別老是躲在自己的世界裡面，也別奢望別人給你答案。

亞雷克端起「前輩」的架子，修奇立刻送它一道殺人目光。

「芬蒂亞先生，請您過來一下好嗎？」

低沉優美的嗓音響起，打斷了亞雷克和修奇的大眼瞪小眼。

城主踏著貓的無聲步伐，來到坎菲爾身邊。魔法師舉起纖纖素手，指向堆滿桌子的書堆，開口說道：「為了節省時間，能請您替我將這些書歸位，然後替我將我做上記號的其他書拿回來嗎？」

亞雷克爆出無聲狂笑，好樣的，竟然敢指使修奇搬書，坎菲爾算你厲害！

無視於笑到在空氣中打滾的精靈，修奇乾脆地搬起書，往通向二樓的樓梯走去，熟門熟路的把書放回架上。

坎菲爾露出微笑，她覺得，修奇是有意幫忙的，只是不知如何開口，而修奇的反應，讓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如此，不好好利用怎麼行呢？綠眸閃現狡黠光芒。

從此，城主修奇的地位一落千丈，變成了搬書工。

巨大的書庫中，披著黑斗篷的魔法師正襟危坐，翡翠眼眸一遍又一遍地在書頁與筆記中來回，腦海中的念頭，越來越清晰。

「……一定是這樣沒錯！」

坎菲爾闔上書本，篤定地說道。她顧不得收拾滿桌雜亂的紙張，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修奇，請他驗證自己的猜測。

亞雷克不在附近，於是坎菲爾決定用自己的方法，她用雙手圍出圓形，唸道：「發動！」

金色光絲流洩四散，輕飄飄地繞著坎菲爾飛了幾圈，便往通道的一端疾射而去，坎菲爾邁開大步緊追，最後，光絲在一扇華麗大門前停駐，繞了門把幾圈，便碎散消失。

顯然修奇就在這裡，坎菲爾抬頭打量這扇門。

綠眸中盈滿驚嘆神色，看看這扇門有多豪華！

高而寬敞的對開大門，上方還有色彩艷麗的彩繪，鑄鐵打造的門把上盛開著金漆玫瑰，坎菲爾猜想，門內大概是宴會廳一類的廳堂。

她舉起手敲門，沒想到僅僅輕觸門板，門就往裡面滑開了。

房內滿是霧氣，什麼也看不清楚，地面鑲嵌著彩色圓石，在霧中也是模糊一片。氳騰水氣中色彩往前蔓延，消失在凹陷的圓圈內，似乎是座巨大的水池，房內的蒸氣便是來自這裡。

坎菲爾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個房間該不會是……

在逐漸淡去的霧氣中，有什麼東西移動了。

隱藏在白霧間的白髮，在主人的動作下被俐落地紮上後腦杓。

打著繩結的手突然停住，扭轉瘦長頸項，灰眸瞥見了門口的身影。

「奈特羅琦小姐，我現在謝絕訪客。」

修奇把頭別開，沉穩的聲音在浴室裡迴盪，顯的特別清晰。

雖然修奇語氣平靜，在坎菲爾聽來，這句話像是轟然巨響。她簡直窘得無地自容，在她二十九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等蠢事。

現在，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逃離現場！

剛才急著想告訴修奇的發現，也完全被拋諸腦後。

坎菲爾用逃難般的速度狂奔著，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她倚在牆上喘氣，調整紊亂的呼吸。白皙的臉透著紅潤，蓋過了因困窘而生的熱潮，此時，一陣冰冷的風襲來，吸引了坎菲爾的注意力。

稍微回復鎮靜後，坎菲爾才發現自己置身陌生之處，地上滿是灰塵，該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經過了。

坎菲爾其實對城堡內部沒什麼概念，也不願花時間到處探索。她把所有時間都傾注在破解防禦網的工作上，無暇去關注其他事情。

她朝著風吹來的方向走去，來到一座粗糙的石梯前，風勢變得更強了；樓梯間很陰暗，坎菲爾猶豫了一會，還是召喚出火光，踏上樓梯。

寒冷刺骨的風從樓梯間狹長的窗口灌入，冷卻了坎菲爾冒汗的面頰，這應該是城堡四座高塔的其中一座。她頂著冷風向外望去，外頭也是漆黑一片，未曾稍歇的風雪依舊肆虐。

然而坎菲爾銳利的眼睛，察覺到某種東西。黑暗中有不尋常的反光，她極力辨認，發現那是玻璃，一座尖塔狀的屋頂，在雪夜中散發光芒。

建築物的輪廓隱約地浮現，這是獨立在城堡之外的建築，坎菲爾納悶著自己為何不曾看過。她從側門進入城堡時，並沒有看見它，還有之後調查城堡時－就是發現到圍牆上的盧尼文字那一次－也沒有見過。

同時，她開始猜測這棟建築的作用，它的風格和城堡本體不同，應該是後來才興建的。

好奇心立刻被激起，現在的坎菲爾，不會放過任何不尋常的蛛絲馬跡，再小的線索，都有可能是離開這裡的關鍵。

「好，馬上回去請教芬蒂亞先生吧。」

坎菲爾立刻回頭，完全忘了剛發生的糗事。

待她回到書庫時，修奇已經在裡面了。他的白髮仍用繩子束著，身上穿著翠綠的長袍，坎菲爾有些驚訝，他不是只穿黑色和紫色的衣服嗎？那張無表情的面孔，配上如此明亮的色彩，令她不太習慣。

「有急事？」

修奇放下手中的書本，問道。

「啊？」

坎菲爾一時反應不過來，反射性地發出疑惑單音。

「你剛才……」

修奇意有所指的沉默，喚起了坎菲爾的回憶。

她立刻困窘地雙手掩臉，「對不起，我不知道那裡是……請原諒我的無禮。」

總是平靜無波的灰眸，浮現近似揶揄的色彩。

沉默延續了幾秒，修奇才開口說道：

「別介意。」

折騰了好一陣子，坎菲爾終於能夠向修奇陳述自己的發現。

她回復了平時的冷靜，開始侃侃而談。

「根據這些記載，所有魔法的起源，都來自一種語言，這種語言不需要名字，因為它本身即是世界萬物。」

「在擁有自己的契約精靈前，您應該也必須唸咒語來施法吧？咒語的功能是聚集能量，並加以轉化。不覺得不可思議嗎？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改變元素的型態，但是，奇怪的是咒語只有聲音，沒有對應的文字，無法以書面流傳，只能口授。

相反的，法陣使用的是我們稱做『原相』的符文，這種符文一如其名，是所有事物的本質。如果我在紙上寫下岩石的『原相』，再注入法力，就可以讓紙張擁有岩石的特性，但『原相』只是種文字，沒有對應的發音。」

「依我推測，其實咒語和『原相』是同一種語言，但後來有人將聲音與文字分開，發展出兩種魔法系統。咒語聚集元素，『原相』改變事物的本質，也就是說，如果我完全學會這種語言，我只要在紙上寫下岩石的『原相』，唸出對應的發音，不需要花費自身法力，就能達到相同效果。」

「所以，只要學會這種語言，什麼事都辦得到。而您的祖父，正是精通這種語言之人，因此他的法陣，和普通的法陣截然不同──他能夠隨心所欲，創造出獨一無二的法陣。」

「既然如此……」

鋼鐵灰眸緊迫盯人，「你有辦法破解嗎？」

「當然可以，我一定會破解防禦網，您不需要擔心。」

坎菲爾自信滿滿地說道。修奇望著她，沒有顯現出任何否定，或肯定。

而聰敏如她，怎可能看不出修奇的懷疑。

「芬蒂亞先生，您知道嗎？語言和文字，是最有力的。」坎菲爾淡淡地說道。

嘴角，浮現了一絲淺笑。

「所以，願望，要說出口才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