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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社-宗教文學獎得獎作品
2005/08/27 00:35:15瀏覽1786|回應0|推薦2

短篇小說道德社

宗教文學獎佳作 郭漢辰

做棺材生意一世人的阮,早知有天會和棺木緊緊kiss相依偎。

阮今年七十歲,身體像一顆漏氣的氣球,每天給你漏一些,照鏡子發現自己瘦成一片薄薄薄的棺材板,這款身命早要和閻王地府打招呼。

一個月前住院檢查,看到最愛擺臭臉的少年仔醫師,忽然間面色慈祥得像你的祖公嬤,小聲和阮女兒咬耳朵,說阮什麼癌細胞在體內起大厝……。

阮就知這天一定會來,返家後,把土公龍仔、阿欽這批做五十年生意的好兄弟,攏總叫來面前,把事情交代清潔溜溜,叫阿欽準備阮最喜愛的貴族型棺材,土公龍仔負責選風水、挑墓地,叫一陣會唸經的師父,燒一車的庫錢,把牛頭馬面像祖公般奉待,保證阮走一趟輕輕鬆鬆的黃泉路。

阮叫阿欽和以前相同,在棺木內最頭前放一尊安人心肝的佛祖像,讓阮有蓮花座飛飛坐坐,跟著佛祖去極樂世界遊山玩水。

「最重要,拜託大家不要胡亂接生意,把大家辛苦數十年心血打造的招牌,丟擲在地上讓別人踏踩。」阮老聲老氣交代心內話。

這間店從阿公相傳下來就叫「道德社」,用金漆書寫店名大字的木雕招牌,在大門口懸掛數十年,被時間流洗,金字多少脫了舊漆,風颱吹落幾番次,阮用一世人的身命,把這塊牌仔,掛在城裡每一人的心肝底。

人客入店裡第一件代誌,都問阮,「賣棺材與道德有什麼相關?」

「生和死是人生最大事,給人好好活、好好死,就是大道德、大功德。」

這是阿爸說的話,阮把這句話記在心肝記到老。

後來阮這世人不知讓多少人好好死,替大家挑棺材、辦後事,尤其阮慣在棺木放一尊小佛祖像,這是阮送別人好好死的撇步。有時阮這個做老闆,更要出來哭場面,算是送死人升天、下地府做到底,如今自己將要死,棺材準備最好款,不要打壞自己金爍爍的招牌。

過沒幾天阮在店內向人客介紹今年最新款式的棺木,忽然間心肝痛得倒在地上昏昏死死,阿欽仔叫救護車,把阮送去醫院,和閻羅王相搶阮的身命。

阮整個人親像踏在雲彩,輕輕飄飄,看到自己這副老人身躺在眠床,隨後阮的魂魄在不知名的五山六嶽飛來鑽去,就是沒看到佛祖來接阮。

阮想伊一定很忙,可能還沒接到阮的calling。



阮流浪的魂魄,有時返來阮破病的眠床邊,看到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哭得親像五子哭墓,阮心肝痛得沒法說話,胡亂想這世人的生活萬千樣貌,親像錄影帶在面前搬來演去。

有一段是阮人生最精彩部分,發生在二十歲,阮和阿欽開始在道德社做學徒,把棺材搬來運去,這是做死人生意第一要學的步數。

那當時台灣離開日本天皇的擁抱,社會亂得烏魯木齊,白米貴得像黃金,本省人看不起剛來的中國阿山仔,阿山仔奸奸笑想要接收沒人要的台灣,不過,這一切剛開始對阮沒影響,照常做死人生意,想不到,阮卻碰到這世人生意最好的時機,死人多得親像螞蟻,許多人被運命踏踩,青菜就失去身命。

想起那天的事情,阮整世人無法放忘記,那天下午大雨親像起肖,從天空往人間用力潑灑,天地有很大的怨恨、悲哀,需要下這麼大的雨渲洩。一個中國阿山兵雨淋全身跑來店內,說叫阮去後山收死人,最好要大車。

阮心內悶想出什麼大代誌,為什麼要驚動大車收死人?那個叫「陳建國」的阿山兵,端出他手中長長槍枝,叫大家趕緊出門,說要給大家兩倍的工錢,阮和阿欽仔、土公龍仔三人驚驚看對方,將店內唯一大車拉出店來,兩隻憨馬拉車頂三具棺材,走向後方那個烏黑黑的山頭。

阿山兵走在頭前,引阮三人用雙腳踩踏山區,阮的心肝沿著山路,一路爬升到山頂。

大雨下得無天無地。

阮三人悶頭推著沉甸甸的棺木車,在滿是落水泥的山路上,往山頂方向,親像用盡一生的力氣,要把棺木車推上山去,阿山兵像個無代誌人,憨憨走到最頭前。

「幹!早知道不要接這個死人錢了,說什麼要給兩倍錢?」

阿欽滿口烏氣,大雨裡白銀銀閃電,劃劈天地,巨大雷公聲親像神明在大聲訐譙,雷公一出聲,把阿欽的聲音壓得無聲無息,可能雷公叫太凶,車上棺木往下滑落,阮和土公龍仔用全身氣力,狠狠頂住要掉落的棺木。

不知走多久,雨水在阮心肝內落到淹水,終於天公不生氣,大雨漸漸變成了兩三滴雨水,與微風輕輕舞著,這時大車來到山頂平闊所在,阮看到本來一個走在頭前的阿山兵,變成十多個,圍在一個大門口前,憨馬拉著大車,駛到這陣中國兵面前。

阿山兵看到阮,每人變成不會說話的啞巴,一人一人走離,露出阮這世人看過最多死體的場景。一人疊過一人堆躺在地上,血從破洞的身體外溢流得乾乾。槍子咬過的人,臉色都不好看,阮三個人看得五臟吐到嘴邊,阿欽第一個把飯菜、心肝全吐給山神,整個人跪在地上,向那些往生人叩頭相拜。

「一陣人衝來門口,有人拿刀拿槍,說伊們要找指揮官談判,我們以為是暴民,衛兵嚇得放槍,槍子沒生眼睛,衝過把他們咬死。」領阮來伊個陳建國的面色,比地上的死人還要白灰。

阿山兵走得一個不留。陳建國要走離時,他彎身下,用濕淋槍枝翻開死體堆,有一人雙眼盯著天空沒法度閤緊,有一人臉面被打穿成可以透風的洞,陳建國看都不看這群剛剛還有氣息的死體。

他說,「有三個人身上打紅字,是地方有頭有面的人,你們要把這群人送返山下的區公所,政府軍會去處理。」

陳建國何時走開阮不知,阮看到親像被鮮血染紅的落日,把這個山頭的平台,染得更紅更深紅。

整個天地剩阮、土公龍仔、阿欽這三個活人,陪伴這陣已沒氣息的身軀。

阮想,他們親像在睏、在眠夢,不知夢中有天、有地、有佛祖?在現實的世界,他們血肉濃濃散出失去生命的味道,暗暗紅紅的血,從死體緩緩流出,流過阮們雙腳旁,而阿欽還心肝艱苦跪在地上,活人和死人躺橫在大地上,生和死距離僅僅幾公分。

土公龍仔看過失去三魂七魄的身體,比看過的活人還要多,他蹲下數算,有十多個人被阿山仔用槍子彈死,有人身上,穿出幾個燒黑燒臭的彈洞,也有人看不出槍子咬過的傷

口。

「有一名查某沒死!」土公龍仔大聲喊出,差點嚇驚走阮的魂魄。

土公龍仔雙手推開壓在這個查某身上的一位瘦查甫,阮想,這可能是保護查某的先生,查某雖然還沒往生,槍子一頭鑽入查某體內,鮮血一陣一陣流入土裡,查某不死不活,還有氣息在體內流動,阮看出來,這個查某肉肚很大。

「伊有身!」這句話讓阿欽仔站起,雙眼張大親像彈珠要跳出。

阮心內想要伸手救這個查某,但也想,阿山兵要是捉到阮做這款事,阮就要替自己辦後事。為什麼冒險救一個不相識的人,阮也雲雲渺渺不知所以,可能是死沉沉的死體看太多,反而想要世間人好好活下去,撐起自己一片天地,也有可能送棺木太多佛祖像,佛祖走入阮心肝,心內佛祖想要做好代誌。

「棺木不止裝死人,也可以裝活人,要生要死,都是心肝決定,阮雖然做死人生意,活人生意也可以做。」

阮一面大聲向阿欽、土公龍仔說,一面三人開始動手搬動這個查某,查某大胖親像大憨石頭,阮汗水滴出如泉水,才把查某搬入棺木內,陳建國叫阮搬走的三具死體,有一具棺木的死體,要一次裝兩人,才能完成阿山兵交代的使命,不過,第二具棺木死人相擠,佛祖無法相陪,阮只好把佛祖像裝在阮落袋,保佑活人、死人,大家可以返回平地阮的厝。

阮怕等相久出事,代誌辦好,趕緊從山頂平台出發,連一聲再見都沒和阿山兵說,馬車急急往前奔走,夕陽在後方勇猛追趕,把阮的影子拉得和大樹一樣長落落,直到土公龍仔在後方喊出,「查某在叫救命。」兩隻老馬仔面色倉皇,在無人走踏的山路,馬車聽阮的話停了下來。

阮用力打開厚厚棺蓋,看到查某切狠狠咬著牙喊救命,血肉與體力從體內狂奔流走,查某叫救命聲音愈來愈小,查某後來大力叫一聲親像和雷公拚大聲的話。

「阮要生啦!」

查某整個人痛得死死昏昏,不知人間世事。

這時大雨一滴一滴,從天頂冷冷滴下來,阮三人被大雨滴得清清醒醒,阮沒接生過囝仔,不過,普普知囝仔頭部要鑽出母親肉肚,阮管不住世間人的奸笑,整個人伸入棺材內底,將查某流滿血的長褲大力拉下來。

阮這世人第一次碰到查某在棺材生子,不知要按那做,可能佛祖好心附身,阮想到把查某的右大腿扛放在棺材口,土公龍仔低頭看查某下底,隱隱看到一個東西在弄鑽,他伸出雙手往內面抓去,抓到一個濕黏黏重重的囝仔頭殼,土公龍仔大力拉出。

一個脫光光的囝仔,垂一條小小的懶蕉,出現在阮三人頭前,身體黏一條長長血淋的臍帶,冷冰冰的雨水,淋濕在囝仔身上。阿欽拿出一支小刀,俐落切斷他與阿母的連接,阿欽接著用身上所剩一條乾布,緊緊包住一出世就大聲號的囝仔,天空遠方雷公隱隱現出銀亮身形。

阮將查某大腿放回棺材內,查某看到伊的囝仔出世,就吐出這世人最後一口氣,身體冷冰冰沒氣息吞納。阮在想囝仔要按怎才不會被人發現,最後決定把囝仔放回棺內查某身上,反正生生死死都在棺材內,阮把重厚的棺木蓋上去時,囝仔也哭累得睏去,不知他的一生是棺材內開展。

阮把身軀最後一尊小小的佛祖像,放在棺內伊母子旁,佛祖要保庇媽媽好好前往另外一個世界,囝仔快快變大人,阮嘆一口氣想,一具棺材內,有兩個生死的天地。

大雨開始再下得無天無地,昏暗世間,親像只剩阮三人,要把死人、活人的棺材運往海角天邊。



阮的魂魄東飄西盪,回想這世人的百百種種,用數分鐘,很快再活一遍七十多年的棺木人生,最後也要返回自己的身體旁,阮慢慢從虛空的七山五嶽,飄飄散散回到醫院的眠床,這時陣,阮看到兒子跪在地板,大聲號叫「阿爸,你麥走……」阮深深看著兒子的淚水走出雙眼,阮想離開世間的時機已經來了。

阮想這世人活過頭,說沒做什麼大功德,沒做什麼大惡事,這世人走到盡頭,唯一掛記在心肝,就是這個棺材內出世的囝仔,到底是生還是活。說實在,那天阮驚得三魂七魄走光光,最驚阿山兵聽到囝仔號聲追來,後來阮的馬車在下山路時,碰到一陣說要去打阿山兵的少年仔。

扛長槍的少年仔看到阮棺材車,話都不說,就把馬車拖走,叫阮三人慢慢走下山,這些死體他們要處理,阮要交代棺材內有一個出世的囝仔,馬車到沒亂的地方,要把囝仔抱出棺材外,好好看顧,有一個少年仔眼睛張得大大,慢慢離開阮的頭前,阮如今想來想去,囝仔的生死就交給佛祖了。

想到這,阮轉頭看到佛祖笑瞇瞇張眼在看阮,阮知已經躺在最甲意的棺材內,開始和佛祖開講,因為路程還很遙遠……。■


【2005-04-22/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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