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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信徒(中 )
2005/12/10 17:37:46瀏覽1650|回應0|推薦7

父親被關出來的前幾年,渡過一段水土不服的日子,不但沒有工作, 每天都在市區趴趴走,父親更為一波波的流言困擾,每次主題都圍繞 著那次遊行事件中,到底誰是「抓扒子」 ? 誰是「判徒」? 誰出賣了 同志 ? 原先以為這是黨內的茶壼風波,不料十幾年後,風波溢出了壺 外,竟然發酵成了風暴,讓父親有了椎心刺痛。

父親一生最快樂的時候,就是走出監禁的陰影,開始又和杜桑搞起他 們的「革命」,先在地方基層游走服務,父親那時經常回到家中,成 為與家人相聚最久的一段時光,臉色逐漸紅潤的父親和杜桑總說 : 「我們是和台灣社會一起呼吸的」。

父親和杜桑用選舉搞革命的理念,一步一步把國民黨逼下他們的舞台 ,從一席又一席的民意代表,開始攻城掠扡,父親了解國民黨的買票 戰略,喊出「拿歸拿、投歸投」的戰略,杜桑每次的政見發表會,更 是邀請「一卡車」罵國民黨的高手,那時剛考大學的我,也被父親請 去湊熱鬧,政見會人頭攢動,台上只要出現臭罵國民黨的語句,群眾 情緒就激動了起來,掌聲如同海潮般湧動,這回倒是沒有防暴警察, 有的只是愈擠愈多的攤販,我看了周遭台灣人邊吃豬腳、邊聽演講的 有趣畫面,好像自己回到滿清末年,只不過,革命黨戰鬥的方式換成 選舉,那些國民黨官僚,如同一批政治廢棄物,彷彿遲早會被時代淘 汰,我知道革命的勝利就在眼前了。

杜桑當選國代後,父親時常陪杜桑到台北陽明山開大會,這時我們常 在電視上看到杜桑動不動就和其他代表、警察出現激烈推擠,媽媽有 時很緊張那個關人的年代,是不是又要來臨了 ? 媽媽老是打電話,要 父親小心一點,我笑著和媽媽說 : 「以往革命都要人頭落地,現代和警察推推打打,就可以取得權位、 名器,倒是最經濟實惠的一種革命方式。」

把一個政黨鬥倒十分辛苦,尤其該政黨的日薄西山時,全力反撲成 一頭難纏的野獸,杜桑第一次競選縣長時,執政黨全力防堵,黑函 、司法系統、媒體、椿仔腳都動員對付杜桑,父親更發現上下班時, 都有人監視他,鬼影崇崇讓競選總部的人員都心驚膽跳,杜桑競選系 統乾脆來個「反制」,發出一張宣傳海報,將對手的惡形惡狀來個大 公開,還組成「捉鬼大隊」,讓對手綁手綁腳無法買票。

那年父親所屬政黨的候選人,在地方參選立委、縣長選舉大獲全勝, 那天下午投票結束後,各地的樁仔腳紛紛報回票數,杜桑與父親原先 都緊張地躲在競選總部的小房間中不不敢出來,隨後確定杜桑超越對 手五萬多票,父親終於陪著杜桑競選團隊,在人潮簇擁中,來到競選 講台中間,感謝群眾的支持,一旁的我,再度感受到人民的力量,當 年遊行的驚惶,已遠離我們,我在台下看到台上影子拉大的杜桑,一 面用沙啞的嗓子說話,一再擁抱著激動無法言語的父親,高聲大喊 : 「民主革命成功了 ! 」

杜桑漲紅著臉拉起父親的雙手宣告勝利,鞭炮、彩帶震天價響地在夜 空中飛舞,這時我與母親、哥哥,走到競選講台擁抱父親時,我從講 台上方,清楚看到人潮包圍著競選總部,不少人還激動地流著眼淚。

我以為恐懼會就此遠離我們一家人,我卻看到了人潮外圍的濃濃黑暗 蠢蠢欲動,向我們步步進逼。

父親過逝了一段時間,我還是無法想起,是先發現父親得了肝癌 ? 還 是父親的受賄案件先行爆發 ? 還是兩件事同時發生? 這個問題,在我 腦海迴響成一個又一個的問號,但是,我記得十分清楚,父親隨著杜 桑進入縣政府工作,父親擔任主任祕書又兼任工務局長,反而變成了 他人生最忙碌的一段時間,父親總嘲笑自己說: 「革命尚未成功前,自己是無業遊民,革命成功後,自己卻成了廉價 勞工。」

父親發現「革命」果實並非想像得那麼甜美,他這時才發現,最重要 政治改造工作,在革命之後才要開始,尤其整個政府機構多麼龐大 ,要改變每一個公務人員談何容易,只好連舊政府的體制一併接收, 官僚制度運作起來,如同以往的七零八落,當然無法達到杜桑與父親 的理想,兩人忙得人仰馬翻,父親每天八點準時上班,不但要到晚間 七點多才回到家,有時還要帶一整包的公文回家批閱,甚至要陪杜桑 參加里民大會、婚喪喜慶,父親拖著疲累的身體,每每在深夜,我時 常被父親緩緩拉起家裡鐵門的聲音驚醒。

父親後來絕口不再提「革命成功」四個字,因為父親每天已經被萬馬 奔騰的公事所賤踏,接下來最令他最頭痛的,就是波濤萬頃的人情洶 湧而來,險些讓父親溺斃在汪洋宦海中,父親有時要處理瑣碎到讓他 覺得狗屁倒灶的事,像是要安插哪一個樁腳的兒女,要到那個政府單 位做工友,這些都要由父親請示杜桑後執行,其中更以縣議員的「人 情」最難做到圓滿,尤其要做到 50 多個縣議員個個滿意,他們才不 會在議會放炮修理杜桑,但總是掛萬漏一,偶爾會出現幾個「遺珠之 憾」,杜桑第一次縣政報告時,就議員修理得很慘。

父親那次回家對我說,「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杜桑臉色如此蒼白,那些 無論是執政黨、在野黨的議員罵起人來,個個都比他們當年走上街頭 演講時還要凶狠,說話帶刀帶槍的亂砍,連官員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操 幹他一番,這真是民主政治的最大悲哀。」

杜桑後來就要求,每個局科室的主管要「認養」幾個「縣議員」,大 家共同努力與民意代表保持良好互動,尤其在縣府預算審議期間,杜 桑發動縣府總動員,採取人盯人的方式注意議員,否則許多工作都無 法完成,杜桑有次私底下請局室主管吃飯時,就發表他的「民意代表 政治學」,杜桑說 : 「還沒有選上縣長前,他以民意代表為榮,因為我們的政黨,就是靠 民意代表起家,用選舉打下江山,但當選縣長後,實在是覺得部份民 意代表還真是民主政治體內的腫瘤,不過,為了讓我們的政黨能全面 執政,開始時我們還得靠這些瘤的幫忙,當我們壯大了,再找把這些 不健康的瘤給淘汰掉。」

杜桑要處理的最大「腫瘤」,可能就是議會龍頭 - 議長顧正風,不 過,圓融的杜桑後來與顧正風混熟了,兩人的關係十分「麻吉」,杜 桑告訴父親說,他時常記取另一位同志蘇義正的教訓,蘇義正當選第 一任縣長時,府會關係沒有搞好,使得議會成為他連任的碩大絆腳石 ,超過一半議會的議員,更連署要罷免蘇義正,連同黨同志都暗地倒 戈支持敵對候選人,杜桑就常以蘇義正的例子,緊盯父親一定要修好 這套「民意代表政治學」,否則整個競選團隊被「當掉」,「革命」 就毫無意義。

父視因而常與議員們交際,剛開始父親十分不習慣,但父親強迫自己 ,認為這些人際交往都只是任務,只想與議會水乳交融,讓杜桑的執 政更順利,父親後來融入議員們的生活,時常出席他們的酒攤,有時 還到議員家做做,父親有次還被同志嘲笑他與議員的關係,如同三秒 膠快速黏住一樣,很難撕得開,父親告訴我,這是為了黨,為了實現 民主理想的暫時妥協,父親所處理的「人情」愈滾愈大,尤其是工程 案件 .....

父親那幾年在縣府的工作,政治現實如同天上突然降下的冰雹,一瞬 間澆熄他胸中燃燒正熾烈的理想烈火,父親發現深陷痛苦汪洋的「革 命信徒」不止他一個人。

杜桑為了不讓外界聯想他安插自己人,部份局科室主管從外縣市調來, 其中杜桑就邀請一名文化界名人「謝大師」擔任社會局長,謝大師 的文名早已傳遍南台灣,他寫的散文、小說,筆鋒尖銳,諷刺時事辛 辣無比,他號稱自己下筆罵人,如同處決人犯,但父親觀察這名謝大 師,做了局長反而不再活躍,謝老師在主管會報中,就坐在父親的旁 邊,父親以為他剛進入縣府,可能比較不習慣,但過了一年,謝大師 一樣沈寂,除了打招呼外,沒有與父親說過一句話。

謝老師在議會被 議員諮詢時,更是謙卑到議員問一個問題,他就回答數十聲「是、是 、是、是、是、是、是 ..... 」,根本不像筆下狂傲的他,父親原以 為議員較沒有看書,大概不認識謝大師這號人物,或許謝大師成為官 員變得謙卑,將會逃過議員們的修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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