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的病床上,我第一次看見死亡。
罹患肝癌半年的父親,身體非常嬴弱,如同隨時會被微風吹熄的燭火
,直到有一天傍晚,他把一生的生命,化成幾口長氣,從體內徐徐呼
出,我倉惶奔出病房,呼叫醫護人員前來急救,他們以電擊器想要搶
回父親的生命。
但一切都己來不及,我低頭看見父親軟弱垂下來的手,好像指著地上
一張發黃的報紙,頭條正是一名記者撰寫父親從政一生的專題報導,
但標題印著的幾個字,竟是父親一生最龐大的沈痛,讓他的生命急急
奔向盡頭,父親到生命最後,仍惦記著這篇描寫他涉及縣府貪瀆案的
報導,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原罪。
報紙醒目的標題這麼印著
「背叛者的故事」。
●
年輕時的父親,在黨外奮鬥的過程,早已成為人們口耳相傳的一則則
傳奇,傳奇交接到了我的手上,則變成一張父親戴著粗大黑框眼鏡眼
神炯炯有神的泛黃照片,這樣的父親形像,伴隨著我直到青少年。
「你父親對於黨外的忠貞,差一點就要編進吾黨的教科書內了! 」。
一名父親的好友,第一次見到我時,笑著輕拍我的肩膀,對我這麼說
,好像我就是黨國忠烈之後。
但那時不要說民進黨還沒有執政,「黨」都只是革命信徒腦中的美麗
夢想吧了,至於身為父親的小孩,那裡知道父親偉大的民主理想,對
於我最真切的是,小時候的童年,翻遍腦中的記憶,始終有好幾年找
不著父親的影子。
記得小時候都是媽媽接我上下學,媽媽談到爸爸時總是好氣又好笑地
說,「父親很忙,忙著和國民黨政府打戰呢! 」,不過,我知道媽媽
總是放心不下她的丈夫,在外頭整天搞政治,有時還到老朋友家中打
打麻將,況且當時社會還很保守,批評一點點政府的不滿,好像就是
犯了淊天大罪般地恐慌,媽媽的一顆心總是懸掛著,擔心父親有一天
觸怒了政治的最大禁忌。
那年冬天寒意來得特別蕭瑟也特別早,有天晚間,父親興奮地說要出
去參加一場群眾聚會,他滿懷喜躍,好像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就要發
生。
年紀還小的我,最常記得父親常掛在口頭上的那句話,「我們要革命
去」,就算只是陪陪杜桑吐槽國民黨,他也常撂出這句話,那天父親
更是雙眼泛著滿滿的神采,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面向媽媽說:
「今天我們真的要革命去! 最敬重的杜桑,要我一同去參加這場大遊
行,或許我們一口氣,就真能把國民黨政府翻落下去」。
到了深夜,父親還沒有回來,媽媽那顆懸掛了多年的心,在接完一通
電話後,終於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媽媽掛完電話後,快
步走到我房間,把已經入睡的我,大力地搖醒,我幾乎是閉著眼睛,
在黑暗籠罩的房間,聽著媽媽的指示,把衣服穿上,媽媽沈重的語氣
,比天氣讓人感到很寒冷,媽媽回到父親房間,塞了幾件冬天要穿的
衣服。
在二十多年前,連深夜的大街,都有股寂寥肅殺的感覺,整條街道就
像被執政黨的雙手緊緊揪捏著,來來往往的車輛人潮都不多,媽媽騎
著破舊的五十 CC 摩托車,要趕到火車站,給即將不知去何方的父親
送行。
媽媽想必一邊騎車,一面眼淚從雙頰緩緩垂流而下,我們的摩托車在
騎經父親遊行隊伍剛剛走過的大街上,摩托車輪胎碰撞到橫倒在地面
上的火把,「卡啦! 卡啦! 」的撞擊聲,響遍了整條無人煙的街道,
說街道完全沒有人是不確實的,坐在摩托車後方的我,彷彿看到穿著
制服的警察,在遠處巡邏著,我從後方把母親抱得更緊了。
到火車站時,更多警察進進出出,媽媽一手緊握著我站在大門口,另
一隻手則緊提著原本要送給父親的袋子,如同警察搜索的目標就是這
只袋子,過了很久,我才知道,警察那時要捉到是父親和杜桑,但那
時感受到媽媽的嬌小雙手,竟然流滿黏黏濕濕的汗水。
後來等不到父親,媽媽又騎摩托車戴著我,沿著那條大街騎回去了,
才發現警察到處都是,如同一堆堆尋找食物的蟻獸,在幽黑的夜間爬
滿整條街道。
在摩托車後方緊抱著著母親的我,還是不經意被迎面的冷風吹拂著,
我仰頭看著夜晚撒滿星星的天空,全身只感到一陣擅冷,默默無言間
,我好像了解自己失去寶貴的童年歡顏。
●
在布置父親的告別式會場時,我找出父親那張泛黃的相片,請照相館
把它放大,懸掛在靈堂正中間。
照片中年輕的父親,雙眼燃燒著火炬,好像是個隨時會就義的革命者
,臉頰削瘦得不像話,不過,年輕的父親,如果看到年老死去的他,
不但容貌大幅改變,還涉及巨額貪瀆案,他一定都不認得自己了。
我幫父親穿上生前最喜愛的那套西裝時,發現死去的父親,腹部、四
肢都明顯腫脹,父親彷彿要掙扎出癌魔全身的纏繞,在死神的默默允
諾下,父親終於又恢復生前較胖碩的模樣,不過,懸掛在靈堂中間的
父親照片,如同把一切看在眼前,照片中不清楚的部份,雖然被電腦
數位技術修復,但父親雙眼周邊,卻看似散出模糊的亮光,彷彿父親
泛著淚光,看著大家幫他辦一場寂寥的喪事。
等父親的告別式正式展開時,就如同我擔憂的,父親在縣府、黨裡的
同仁、好友,來弔忌的人寥寥可數,所幸父親最敬重,如今更是他直
長官擔任縣長的「杜桑」,在天剛亮七點多時,杜桑那台賓士 320
轎車,無聲無息開到靈堂的前方,杜桑隨從關門的聲音,把在靈堂守
夜的我和哥哥驚醒。
「小順,好久不見。」,杜桑走過來喊我的小名,坐在沙發上打瞌睡
的我,兩眼矇矓地抬頭看著杜桑,六十多歲的杜桑,外表卻比三十多
年前我還是小孩時看到他,更為年輕,當年杜桑都是騎著他那台破舊
的騎腳踏車到我家,喜孜孜拿著雜誌刊登他撰寫的政論文章,誦念給
父親聽,他說到「台灣要走自己國家的康莊大道時」,年紀小小的我
,總忘不了父親眼中要飛出的神采。
這時候的杜桑,比年輕時更為胖碩,頭髮開始禿了起來,但穿上西裝
的他,才是眼中飛出神采的中年人,說實在的,或許杜桑參加太多的
這種婚喪喜慶,我從他眼中讀不出一絲絲哀戚,但杜桑仍然擠出一臉
難過,雙手接過我遞出的香,向著父親的靈位祭拜。
杜桑和我們坐在沙潑上,簡單地聊了起來,這讓我想起在高中時選擇
要考大學的分組時,由於父親與我的意願完全不一樣,我想讀醫科,
他卻要求我讀法律系,杜桑特別約我在那時還沒有很流行的咖啡館見
面聊聊,杜桑勸我延續父親的政治香火,但也尊重我個人的意見,不
過,最後我大學沒有考得很好,法律系、醫科都不沾上邊,只讀了個
中文系,做個冷門的老師。
「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家最希望幫父親洗刷罪名嗎? 」,看著壓根都
不提父親涉及貪瀆這件事的杜桑,我和大哥心中吶喊著,但是,這句
話仍然哽在我們的喉嚨中。
「我會回來再看你父親的」,杜桑只乾淨地丟下一句話,那輛賓士
320 轎車無言地遠離,彷彿不曾來過父親的靈堂。
「政治人物總是不喜歡沾鍋的,尤其杜桑正要競選連任,說不定杜桑
想暗中幫忙父親搞定這場官司,只是身為旁人的我們不了解而已。」
我好言相勸看起來有些沮喪的大哥,父親涉案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
原本還說不想回來參加父親告別式的,因為他不曉得如何面臨這一大
籮筐的閒言閒語。
我嘴上雖這麼說,但心中認為杜桑自從父親涉案的消息傳出後,從頭
到尾都沒有表態過,不要說父親和杜桑有三十多年的革命夥伴交情,
就算現在杜桑貴為縣長,父親是工務局長,兩人的工作關係,怎麼可
能父親收受了那家工程公司高達好幾千萬元的回扣,杜桑一點都不知
情? 父親生前雖沒抱怨過一句話,杜桑也常來醫院看他,但是兩人不
太常說話,杜桑還不時凝視著窗外,父親接受化療身體十分疲累,有
時當者杜桑的面就歪著脖子睡著了。
告別式總算草草結束,我算了算來參加的親友不到二十人,連葬儀社
、奏哀樂的樂團工作人員,都比這群親友還多,父親的同事到最後也
只有工務局的專員矮仔忠代表參加,這讓我想起哥哥三年前結婚時,
父親那時剛協助杜桑贏得縣長大選,父親當年結交的許多政黨大老,
不要說杜桑,連黨的最高層都趕來了,讓父親十分光彩,婚禮中我看
到陪在哥哥旁的父親,臉上雙頰因喝多了而泛紅,那時雙眼的光采,
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父親,如今毫無生氣的父親躺在棺木中,竟然沒
有幾個老朋友來送他.....
告別式結束後,到了送父親最後一程的時候,我和哥哥到達火葬場,
看著葬儀社人員把父親的棺木,送進焚化爐熊熊的火焰中,我們照著
土公師教我們的,要背對著棺木大喊「大火快要來了,父親趕快逃」
,兩人喊著喊著,在告別式都哭不出聲的我們,這時放聲大哭。
我一邊流著眼淚,一面偷偷轉過頭,看著那座正在燒著父親身體的焚
化爐,淚眼恍惚中,我竟然看到父親從棺木中譁然坐起,奮不顧身想
從火焰中衝出,我還聽到他喃喃說著,小時候常他常掛在嘴邊說的那
句話:
「我不會逃,我們要革命去.....」
●
辦完父親的葬事,父親那句「我們要革命去」,就一直在我腦海中鬧
了一場場不大不小的革命。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進入父親的書房,書房位於家裡的一樓最邊間,
父親一向不淮我們進出,就算是父親被國民黨困禁時,父親的禁令,
依然在家中執行,我常笑說,「父親被因鎖在牢裡,我們則被關在父
親的書房外面。」
父親雖然不像杜桑那樣是政治理論大師,又能言擅道具群眾魅力,但
我記得父親偶爾有寫日記、寫寫文章的習慣,尤其父親寫過「讓我們
革命去」的政論文章,更是吸引我打開被他視為禁地「書房」的最大
原因,我更想在書房找出父親擔任工務局長的一些文件,希望能幫幫
父親平反,由於父親得到肝癌,父親說過,與這件大案子沈壓在他肩
膀上有很大的關係。
踏入父親的書房,周遭的吵鬧變得澄靜起來,讓我更冷靜的懷想,如
今被外界指陳涉及貪瀆案的父親,當年的政治理想,一定讓人動容,
才讓父親奮不顧身走入政治這條路,雖然最後暫時沾染了無法抹去的
汙點,但我認為有些環節是不對勁的,或許找到父親當年的日記、文
章,就能找到那個沒有被時代汙染的年輕父親,在我面前說分明。
我在書房一角,果真找到父親寫的「讓我們革命去」的文章,在我誌
翻閱時,年輕時的父親,就這樣走出那一本又一本薄薄的雜誌,如同
一名真實的人物,出現在書房中,向我描繪當年的動盪社會。
父親出生在南台灣的中產階社會,祖父還是國民黨政府支持選出的縣
議員,但在一次選舉中,不買當朝政壇大老的帳,從此連里長都選不
上,當年父親親眼目睹黨工揹著一袋袋的鈔票,堆在家中等著買票,
年輕父親知道政治人物是被政黨飼養出來的,當然要大家都聽話,祖
父像一條鬥敗的老狗,在老家的屋簷下垂垂等待來世。
年輕的父親在一篇文章氣衝斗牛地寫著,「台灣被那些人搞壞了,用
國民黨的鈔票來選舉,沒辦法打造出偉大的民主國家,那群用錢堆積
出來的政治人物,在主導咱們政府時,就要吸走更多的鈔票,否則無
法回收成本。」
年輕的父親在書房沈痛地向我說,「真正的民主,要用台灣人的雙手
、雙腳來締造,我相信咱台灣人的眼光,讓全台灣人民投入選舉體制
,讓信仰真正民主的人當選,讓真正的台灣菁英來改造社會,這是「
革命」的一種方法,我就是其中一名「革命信徒」,如果無法透過正
常管道,革命可以用人民大遊行的方式來推動,只要不再流出台灣人
的鮮血,我們的革命正在熱烘烘地進行..... 」
父親在結婚後,和那些被國民黨稱為黨外的人來往更為頻繁,最關鍵
的人物當然就是「杜桑」,那時杜桑是父親的學長,在台北政壇就十
分活躍,幫過一名黨外的政治人物選上省議員,杜桑後來回到南部故
鄉發展黨外運動,父親遇到杜桑,就如同溪水找到渠道,終於可以流
貫到大海,父親找到真正的同志,另一名熱血沸騰的「革命信徒」,
他們常在家裡喝酒高談闊論,最後兩人喝得醉醺醺了,最大聲的一句
話就是:
「我們要革命,打倒假民主,建立真台灣」。
民國六十年代的尾巴,那股台灣人民要求真正民主的力量,把國民黨
政府逼到了牆角,「該是攤牌決裂的時候」,年輕的父親從文章中走
出,率性地牽著我的手,把我帶離書房,漫步走到當年那條發生動亂
的大街,帶我去參與一場我來不及參加的遊行,我看到了那年滿街湧
動的人潮,濃黑的夜幕將整條街道包裹了起來,上千成萬的人心正在
浮動,點亮一盞盞憤怒的火把。
我依稀記得小時候,媽媽在他們大遊行後,戴著我騎過那條街道,但
父親這時帶我去看更真實的情形,我看到父親和杜桑一堆人走在一起
,更前面的是後來常看到遊行用的小貨車,有人站在車上用麥克風大
聲吶喊,說著讓人熱血激動的話語,我站在人潮中,感到一股極大的
熱氣往內往外散去,我無法看到的是,在人群更前方,排成一排排的
鎮暴車及部隊,如同等待遊行的人潮延綿過去。
「他們不讓我們過去了」。
人潮前方處有人這樣高聲喊著,接著就聽到人潮用力擠撞的聲音,前
方警察喊著「你們不能再過來」,最後遊行隊伍中有人併發出最大的
聲音「警察打人」,隨即木棍擊撞防暴盾牌的巨響,如同狂風暴雨般
襲擊而來,拍響了整條街道。
我和人潮一樣開始驚惶,我想要大聲喊出父親的名字,卻看到父親和
幾個朋友緊緊護衛著杜桑,他們奮力地想要離開遊行隊伍,卻被人潮
層層困圍住,這時群眾與警察互相拉扭打了起來,木棍、警棒在黑夜
中與風共同呼嘯著,飛舞無法控制的力量,血汗重疊著血汗,不知誰
在打著誰,忽然有一隻手用力地把我拉離現場,最後一個畫面,我看
到年輕父親的臉孔沾染著血跡,在人潮散去的空曠街道,尋找著杜桑
。
年輕父親帶我到關鎖著他們的監獄,很多穿著灰色衣服的人們,臉上
失去任何表情,在一個空寂的操場上行走著,頓時間,我被年輕的父
親帶到台灣的上空,與他一同俯看,那時灰濛濛不知何去何從的台灣
島,年輕的父親,對著在書房的我,吟誦著他在牢裡所寫的詩句:
「在每一個沒有民主的惡夢裡
人們遭受永遠註定的監禁
因犯啊!
便遍走在島嶼的每個角落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