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7/05/13 14:06:58瀏覽2755|回應0|推薦7 | |
● 老人在街頭與他的鳥兒們,在烈陽下休憩喘息。 鳥籠一座又一座架在老人的摩托車上面,老人每次騎著它,在路上快速跑動,超越一輛又一輛的汽車,老人看起來像在特技表演,延伸出車外疊羅漢式的鳥籠,吸引最多人目光。 最興奮的還是那些鳥兒,它們在籠裡感覺到了速度,原本誤以為已在起飛階段,打算展開翅膀飛它一飛,但卻發現籠子沒打開,自己還陷在籠裡,只是車子在跑動,原來竟是烏龍一場,自己並沒有起飛,鳥兒在第一時間把雙翅即時收了起來,以免鬧出更大的笑話。 如果伸長耳朵,或許可以聽見鳥兒們獨自嘆息的輕聲細語呢。 對於老人來說,情形也好不了多少,老人的年齡看起來有六七十歲,身體硬朗,皮膚比一般人黝黑,彷彿年輕時曾在烈日下拼命工作過,像農民、工人之類的,如今額頭上雖已有歲月燙燒過留下的皺紋,但老人家動作靈活俐落,不輸給年輕人。 他每天把車子停在市區一處路口,在一家賣飼料的店面停了來下來,上午九點準時上班,把鳥籠逐一拆解下來,讓鳥兒有更大對外展示及活動空間,但是比起以前,鳥兒的整個舞台在林間,或是整個天空,牠們都能到處在四面八方奔飛,如今唯一的舞台,卻濃縮成了小小籠子,那才是急急壓縮鳥兒的空間。 老人接下來的工作,是把寫著鳥兒的特性招牌,從車上拿了下來,對準了每個鳥籠,懸掛著一個他自己寫的牌子,像 1 號寫的是「我是一隻小小鳥兒」,但鳥籠裡關的是特大隻的金鋼鸚鵡,個頭最大,竟被寫成了小小鳥, 2 號寫的是「我會說話喔」,不過,這個鳥籠裡關的是迷你文鳥,牠們只會吱吱叫,又怎麼會說話呢,會說話的是 3 號「我很可愛喔」,它是隻九官鳥,外表還好,但牠會說著 : 「你是隻笨豬喔」、「你這個笨蛋喔」。 失業超過半年的林榮祥,每天十點來向老人報到,每天來他這邊聊天、賞鳥,但從來沒有向老人買過一隻鳥,事實上,老人家好幾天,都賣不出一隻鳥兒,林榮祥想,老人天天前來這街頭看似賣鳥,但說一句老實話,自從老人來這裡擺攤後,鳥籠裡的鳥從來沒有減少過。 有時林榮祥突發奇想,想出錢買下這個老人,林榮祥雖然沒工作待業中,但單靠著幾年前買賣股票小賺了一筆,目前至少能維持平日開銷,因而成了街頭遊盪的中年人,對於街頭巷尾的事瞭若指掌,沒有一隻剛來的蚊子、蒼蠅,他不認識的。 林榮祥覺得老人才是被關在一個無形鳥籠的老鳥,那機車是老人與鳥兒的臨時籠子。 他們住在一個會移動轉彎的鳥籠裡,老鳥帶著小鳥四處流浪。 ● 如果能讓老人把鳥兒賣出去,那才叫厲害。 林榮祥最近才體悟老人賣鳥的真義,也才知道老人的大名叫吳漢文,原來他帶著這群鳥兒們,其實是到街頭殺殺混混時間,有人要來買鳥,他拖三拖四。 今天來買鳥的是個媽媽,她騎著摩托車載著女兒,在吳漢文面前停了下來。 「老板,這文鳥怎麼賣 ? 我想買回去給女兒養養。」,載著安全帽的媽媽,大概有三十多歲了吧,一幅上班族剛下班的模樣,媽媽盯看籠裡上下蹦跳的鳥兒,對老人好奇地問。 媽媽讀國中的女兒,張嘴嘰嘰喳喳,像隻無法停止說話的鳥兒,向媽媽撒嬌說,「鳥兒活潑模樣,如果能買回家養,天天看著鳥兒在眼前蹦跳,那該有多美好。」 「你看多少錢就算多少錢,公定價文鳥一隻一百元,還要買個籠子回家陪牠,籠子比鳥兒更貴了,五百元,不二價。」 吳漢文一直和林榮祥說著話,彷若沒有聽到母女的對話,但嘴裡還是吐出了價碼,林榮祥知道老人存心不想賣,只胡亂開價,嚇走他們為先。 「老人家你的鳥真不便宜,下次再來看看。」,媽媽一面吐著舌頭說話,一面把機車催滿馬力離開現場,只剩她女兒不捨的眼神,還逗留在現場不走。 吳漢文彷彿又戰勝了一次,面帶微笑,學著九宮鳥說話,「他們都是豬頭」、「他們都是笨蛋」,那笑聲像隻是老鳥發出的低沈笑聲,迴盪在吳漢文機車的周邊。 那些來買鳥的人,根本不了解吳漢文不是來賣鳥。 吳漢文以打退人們買鳥的意願為最大目標,有些人還死不相信,以為他老蕃巔,三番兩次和他討價還價,後來才發現,他根本沒有意思要賣鳥,如果同意老人賣鳥的價格,老人立即漲價,漲到無法無天,金鋼鸚鵡漲到三萬元,還是不賣,文鳥喊價到五百元,還是不賣,漫口要價,就是不賣。 「你到底要不要賣鳥麼 ? 哪有人出來賣鳥,價格開這麼高。」 後來有人真的和吳漢文翻臉,他也一樣攤著雙手,一幅無動於衷的模樣,他說過,就算有人拿手槍來逼他,他的硬頸精神一樣堅持到底,老子說不賣就是不賣,天老爺奈我何。 就有人問他了,「既然不想賣鳥,為何還要帶著鳥兒到街頭,擺出要賣鳥的模樣 ? 這不是很奇怪嗎 ? 」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只想測試人心,況且我機車停在哪裡,也沒擺明說一定要賣鳥啊,是你們大家日復一日,圍過來說要買鳥,我才勉強一試,誰想到,在街頭擺攤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值得我把鳥兒賣給他,現代的人太功利了,一定不會好好照顧我的鳥,我要找一個值得託負的人,才願意安心把鳥兒交給他」。 原來吳漢文是要托孤啊,林榮祥心裡想著。 吳漢文咧嘴傻笑著,好像裝模作樣想要賣鳥,都不關他的事,他的牙齒都被歲月磨光、磨平,嘴上一排逕是牙醫裝上的假牙,金光閃閃地讓人眼花瞭亂。 老人看似賣鳥,卻是另有盤算的名堂,開始在小鎮傳開來,但是,現代社會就是有無聊的人,一定要來試試,不踢個鐵板,不心甘情願,還有人直接從銀行領出一疊又疊好幾萬元的千元新鈔,送到他眼前,只是想測試,他到底要不要賣鳥 ? 他家嗅聞著千元大鈔獨特的燙熱味道,一幅很滿意,但又不願割捨的樣子,伸出雙手來搖了又搖,把錢推回去給送錢的那人。 「千金難買真鳥兒。」 吳漢文開始吊起書袋來,成語用得有些奇怪,也真敗給了他,這世上還有真鳥、假鳥之分嗎 ? ● 後來忽然有那麼一天,吳漢文與他的鳥兒們,開始消失在街頭,據林榮祥的估算,至少有三、四天之久,這一下街頭巷尾,哄傳得更厲害了。 「他一定是受到報應了,人家想向他買鳥,是看他年紀一大把,想做點善心的事情,他竟然死命地漲價,壓根兒不想賣,根本就是在耍人家麼 ! 或許這次激怒買家,終於找人修理了他。」,飼料店裡那個三角臉的工作人員,早就看不爽老人家經常擋在飼料店門口做生意,又趕不走他,剛好趁機放風聲修理修理他,以解心頭怨恨。 大部份的人都等著看好戲,看這個不賣鳥的老人,是不是終於不再騎著他那輛破舊的三陽 125 ,大老遠地跑來這路口,以賣鳥之名,行耍人之實,或許老人家拉高姿態,拒絕賣鳥給路人是不智的,但是說真的,只有拿幾個鳥籠出來,真的就非得賣鳥不可嗎 ? 或許老人真的另有想法,他想測試我們這群平凡人的智慧與品格嗎 ? 老人吳漢文不再來路口的這幾天,街頭還真的冷清起來,至少林榮祥受害最深,沒有人可以和他說三道四,以前老人來擺攤時,就算老人不在,他也可以和鳥兒話家常、談心事,原來那鳥兒被老人訓練得彷彿能看穿人心,甚至不要說話,牠就知道你在想什麼,牠的眼神會安撫你,但這一切也都是林榮祥猜想的,老人家的鳥兒根本不會說話,誰知道牠究竟懂得了什麼是人心 ? 這些問題,直到老人吳漢文的兒子出現在這個街頭時,才出現一絲絲線索與曙光,他的兒子並沒騎著老爸的破摩托車,而是直接開著賓士轎車停在轉彎處,下車時,他手上還拿著幾個老爸最喜歡的鳥籠,吳漢文跟在兒子的後面下車,老人臉色不太好看,好像生了一場大病般地憔悴。 不一會兒功夫,有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人,兩腳跨騎著三陽 125 ,從遠遠的前方,朝路口處而來,年輕人好像從沒騎過機車,機車像是一條小蛇,緩緩彎行過車水馬龍的大道路,在老人與他的兒子面前停下,年輕人跳下車,把機車鑰匙交給繃著一張臉的吳漢文,隨即站到老人兒子旁邊。 「阿爸,你真的不要阿平陪著你在這邊賣鳥 ? 」,兒子輕聲細語地問道。 「我就說過我不是在賣鳥,要我說幾千遍、幾萬遍啊 ! 我只是帶著鳥兒們,來這裡和朋友聊聊天,這樣子也不行嗎 ? 」,吳漢文氣急敗壞說著。 「你看,我的朋友不是來了嗎 ? 你們可以回去了。」,吳漢文指著剛走過來的林榮祥,老人的臉上,終於浮上一絲笑容。 「那就拜託你啦 ! 」,吳漢文兒子的腰,折彎了九十度,向林榮祥鞠躬致意。 經過這件事情,吳漢文和林榮祥的感情,彷彿打通了那層透明的隔閡,向彼此拉近了一步,吳漢文那雙長滿皺紋的手,牽動著林榮祥,走到他的鳥籠前面。 「你相信牠們會說話嗎 ? 牠們不但看穿人心,還會懂人語、說人話,還會 …. 」,吳漢文的臉上閃掠過一絲神祕。 林榮祥心想,這不是和我猜的一樣嗎 ? 「以後你就知道了啦 ! 」,吳漢文隨即開朗地笑了,笑聲似乎嚇到在鳥籠裡蹦跳的鳥,鳥兒都停了下來,似乎在等著老人家耍什麼把戲。 吳漢文和我說,這幾天沒有來,是因為兒子把他的鳥籠全都藏了起來,希望他從此不要到路口賣鳥,他氣得不得了,和兒子大聲爭吵 : 「我就說過我不是去賣鳥的,絕對不會削了你的面子。」 但是這次,兒子說什麼都不肯把鳥籠還給他阿爸,吳漢文最後搬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傳統絕招,他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一天一夜不出去,還買了一大條尼龍繩,把一小截留在客廳裡,讓兒子看得心慌了,傍晚下班後,趕緊敲著他的門,卻一點都沒聲響回應。 兒子大力用腳踹開門,這才發現吳漢文悠哉哉地蹺著二郎腿,坐在搖椅上,他只說了一句話,「什麼時候把鳥還我啊 ? 」 吳漢文重新再看到鳥籠出現在眼前,激動地眼淚都要掉下來,一直用手逗著籠子鳥說,「好久不見,我的鳥兒子們。」 老人說著這段他與兒子的爭戰,終於獲得最後勝利。 「人兒子還是不如鳥兒子,你知道為什麼嗎 ? 因為鳥兒子永遠都是最乖的,人兒子有一張嘴和一顆心,就是會喧喧鬧鬧,沒什麼真心」,兩人哈哈笑著,這下連經過的摩托車,看著兩人大笑的樣子,趕緊繞了過去。 ● 老人吳漢文與他的鳥兒子們,後來成為街頭最受歡迎的搭檔,人愈聚愈多,逕是些無所適事的老年人及待業的中年人。 這些人每到下午四、五點,太陽沒那麼熾烈的時候,就跑來這裡報到,這擺攤人氣很旺,旺到飼料店再也不趕他們走了,不但免費提供他們飲料,更買了一把超級大傘,可頂著天護著地,讓這群人好好說是非、談鳥經,逗逗鳥兒子們,鳥兒子們輪番上陣,九官鳥登場說了新學的人話,牠說「你好漂亮,我很愛你」,發音不標準,說得零零散散,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這種和樂的場景,直到禽流感在全世界大流行時,有了重大的改變,地方政府相關人員緊張兮兮,井始查地方的鳥販,吳漢文在這街頭擺出的浩大陣仗,繁囂鬧熱有勁,已成地方盛景,不多久就被官方人員盯上了。 那天衛生局、農業員人員會同警察前來鳥攤查察時,吳漢文和林榮祥正在吃便當,不知道究竟怎麼一回事,吳漢文看到制服警察,竟然在翻看他的鳥籠,他火氣開始釀積,那位戴著帽子的農業局人員,還低著頭不客氣向老人說 : 「我們懷疑你的鳥是走私而來,你有牠們的進口證明嗎 ? 走私進來國內的鳥兒,我們處理的方式,不是送去銷毀,就是送到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請你配合我們 …. 」 吳漢文的脾氣終於像一座活火山爆發,他一口氣連環罵 : 「騙肖的,誰說買鳥還要證明,這個不是人民的自由與權利嗎 ? 這些鳥是我自己花錢向鳥店買的,拿來這街頭和大家以鳥會友,不可以嗎 ? 妨害誰了 ? 你說這些鳥是進口的,就有病了,就會傳染禽流感 ? 這個又在騙誰 ? 你們政府到底有沒有王法 ? 」 衛生局、農業局、警察們,都在同一時間張目結舌,都只能張開嘴巴抽吸著大氣,觀賞吳漢文的臭罵,他們早已聽說他很難纏,但不知剛動手就硬碰硬了,旁邊兩位派出所警察,算是身經百戰,看他靈牙俐齒,決定先動手,一人用雙手、身體擋著吳漢文,另一人就趁他疲於應付時,上下其手拿走鳥籠,交給前來查察的縣府人員,雖然林榮祥也在場,即時挺身保護老人,但他們人多勢眾,個個伸出千手萬手相擋,兩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拿走老人所有的鳥籠。 一群人像颶風般前來襲擊,又像旋風般離去,只剩下林榮祥和吳漢文孤苦無依,互相苦苦對看,兩人決定主動出擊,要到縣政府找這些人理論,並奪回老人的鳥兒子們,由於吳漢文對路並不熟悉,把機車鑰匙交給林榮祥,由他騎著三陽 125 ,載著氣急敗壞的老人家到縣府去。 一路上,吳漢文雙手緊緊攫住林榮祥的肩膀,他的手雖然枯瘦泛黃,但仍像鷹爪一樣尖銳有力,勾痛林榮祥肩上的神輕叢及肉塊 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不過,吳漢文說到政府官員,竟然敢沒收他的最愛 - 那群鳥兒子們,他就無法忍受,他坐在機車後座,嘮嘮叨叨說著話,其實自己兒子也對他很好,但孩子長大了,就不屬於父親了,而是屬於他自己的,而鳥兒子都沒有這些問題,牠們的心思屬於你,牠們的一切屬於你,牠們的啼叫聲都是為了取悅你,你就是牠們的生活重心、生命意義,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老人說到這裡不免有些傷感,眼淚輕輕流洩了出來,林榮祥在機車前座,聽到吳漢文的啜泣聲,想安慰也不知如何安慰起。 林榮祥把機車停在縣府大樓停車場,吳漢文執意要去相關局室,要求他們放了上午帶走的所有鳥籠,但是問了服務中心等一堆單位,卻沒有人知道這事屬於誰負責,直到吳漢文在走廊聽到他親愛鳥兒子大叫救命的呼叫聲,他們才循線在一間辦公室看到被沒收的鳥籠。 林榮祥問吳漢文說,明明聽到的是鳥兒子一般的中聲,為何他聽出來是鳥兒子呼救聲,吳漢文低頭回答,「父子心靈相通吧。」 兩人正要走進那間辦公室,卻聽到裡面有人打電話說 : 「你們等下來把鳥籠帶走,把那批進口的鳥兒銷毀。」 吳漢文一聽心裡大驚,趕緊加快腳步,衝進辦公室,看到桌上放著他鳥兒子的鳥籠,他伸出雙手,抱走所有鳥籠,頭也不回地跑了出來,他看到林榮祥還楞在走廊上,也幾乎忘了有這人的存在,他只是在縣政府長廊裡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林榮祥看不見他的背影為止,這時林榮祥才知道老人為了鳥兒子,可以完全瘋狂沒有理智。 吳漢文剛跑得不見人影,縣府人員緊跟著從後方追了出來,慌亂地尋找他的行蹤。 正當大家遍尋不到這名老人時,聽到有人在外面廣場尖聲驚叫 : 「有人要跳樓 ! 有人要在縣府頂樓陽台上跳樓 … 」 林榮祥不由自主地猜想可能是縣府人員追逼得吳漢文走頭無路,才讓他跑到頂樓陽台,果不其然,我和縣府的工作人員,趕緊跑到廣場上,抬頭一看,果然,老人家左腳懸在半空中,右手右腳使命攀著牆沿,盡量使自己不要掉下來,但場面險象環生,老人家隨時會跳樓的樣子。 「老人家,有事慢慢說,我們答應你把鳥籠和鳥兒先拿回去好好照顧,你先走到陽台裡面來,千萬不要想不開 …. 」,那名縣府承辦人員仰著頭,大聲和老人說著話,看到老人家氣急敗壞想要跳樓,他嚇得心肝都縮捲了起來,如果老人家真的想不開,突然從樓上躍跳下來,他一輩子的前途,就要栽在這名老人手上了 。 「明明就是你們不對,我當時向鳥販購買鳥兒時,也從來沒有人說不可以,如今叫我不能養就不能養,竟然要把可憐的鳥兒子送去銷毀,你們有沒有良心啊。」 吳漢文的叫聲尖銳,吸引了許多縣府員工跑到廣場觀看。 「如果你們真的要燒掉我的鳥兒子,那我就在這兒與你們做個了結。」 吳漢文的右手握著陽台最外圍那一層牆壁,彷彿手一鬆一放,整個身體就會往下掉落,雖然縣府大樓樓層不高,沒有十幾層大樓那般穿雲入天,但縣府頂樓也有五層樓的高度,一跳下來非死即傷,許多人都在樓下看得張目瞠舌,人潮愈聚愈多,消防局的雲梯車也趕來現場,準備伺機將老人搶救下來。 林榮祥看著老人只靠著一隻手拉著牆壁的急畫面,內心緊張萬分,不過,仔細一看,老人的肩上、頭上,都停著他那些鳥兒子們,金鋼鸚鵡停在他的右肩,九官鳥停在他的左肩,那些文鳥好像是停在他的頭頂上,平時吳漢文和這些鳥兒子玩玩也就算了,如今生死關頭,還與鳥兒子們玩成此種德性。 頂樓又有狀況了,消防局的人員來到陽台,和吳漢文對話。 「老人家你小心一點,千萬不要想不開,有什麼事下來好好說。」,消防局人員冒著冷汗,在風中喊出一句一語。 「我實在看不慣你們那一套,為了政績,連老人家都要欺負。」,吳漢文的氣還沒消,就算在半空中,胸中的火山還是一樣爆發。 「老人家,你看你的鳥兒,都已被你放出來了,還有什麼生氣的,趕緊下來吧」 那個消防局的人,一邊笑著說話,一面悄悄接近那堵陽台上的矮牆,吳漢文正在另一邊,右手攀著牆,隨時會掉落到地面。 「你們千萬不要接近我,剛剛就是縣府人員一直追我,我慌了、我怕了,才會爬到樓頂上來,如今你們又這樣逼我,再逼我,我就跳下去。」,吳漢文的吶喊,在風中斷斷續續飄盪。 樓下看熱鬧的人,看到老人家幾乎要把手放開,不少人仰頸尖叫。 「不要跳」、「不要跳」,樓上、樓下都有人大聲嘶喊,好像要把喉嚨喊破似地的用力。 吳漢文還是跳了,他鬆開手,整個人往地面跌落下來,但奇怪的是,樓下的人,明明看見那老人掉了下來,但一眨眼之間,老人卻早已不見人影,人也沒有從空中掉下,人潮中引起莫大的騷動及囂鬧,而陽台頂樓上的消防員警,也衝到矮牆邊,只看見幾只被打開的鳥籠,牆邊根本沒有老人的身影。 「這可真奇怪了….」,老人是跑去哪裡了,所有的人一時之間,找不到答案,好奇心迅速湧起,在心裡留個難解的疑問,消防人員都說,這還是史上頭一遭,要跳樓的人竟然在空中消失不見。 人潮逐漸散去了,林榮祥也覺得沒趣,還是到機車停車處等等吧,等他走到老人的光陽125旁,一個個熟悉的鳥籠架子出現在眼前,所有的鳥籠又重新回到架子上了,鳥兒子們在熟悉的老家,又開始蹦蹦跳跳起來,好像不曾離開過籠子裡。
「咦!你不是跳樓了嗎?」,林榮祥看到吳漢文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像見到了鬼似地。
「噓!不要說話,我們先離開這裡,等下再和你說這個祕密。」
老人做了個鬼臉,林榮祥趕緊加足馬力,車子發生如雷吼般的叫聲,把老人家載離這裡。
●
「你說你的鳥兒子救了你!?你從縣府陽台跳下來時,鳥兒子咬拉著你的衣服,讓你安全降落著地!? 」
吳漢文坐在林榮祥家裡的客廳,一面看著電視上報導「老人縣府跳樓自殺,中途神祕失蹤」的新聞報導,一幅悠閒自在地訴說他真正的逃亡過程,不過,他說什麼林榮祥已真的不太相信,說鳥兒子展翅飛翔,拉起他的衣肩救他一命,這又不是什麼神怪靈異小說,哪來鳥兒救主人的神奇故事,但是,好像也只有這種說法,才能說明老人明明在眾人面前跳樓,為何麼卻又消失不見的真正緣由。
天啊,這實在不合現實生活的邏輯,教林榮祥怎麼說服自己的良知相信,只不過,不管如何,老人家地好好活在眼前,才是絲毫不假的真實,就不管他嘴中的怪異說法了,這年頭就算神怪誌異,只要有利人們生活,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除了老人家之外,林榮祥那名讀高中的兒子,也在客廳做著晚上要施放的天燈,學校社團要大家自己動手製作創意天燈,在今夜施放到空中,每年到元宵節這天,許許多多本地人、外地人,都要擠進這不大不小的小城,施放數不盡的天燈,人們希望藉著天燈飄向夜空,向上天傳達他們最大的夢想及希望。
兒子把天燈原本留白的宣紙,彩繪一整個城市的大樓街景,然後畫了幾個象徵人們希望的天燈,在空中飄揚,此外,兒子還在城市上空,畫了不少彩虹,連接天燈與天燈之間,林榮祥看了覺得很有創意,不斷讚美兒子,不過,兒子好像不太滿意,他說,除了彩繪讓天燈美麗之外,他還在想點子,可以讓天燈不再使用傳統式施放方式,讓天燈更有創意,更有環保性,不過,想來想去,還是無法突破目前的瓶頸。
好動的老人家又在旁邊插話了,「少年仔,反正,晚上我無事,我可以幫你這個忙,你爸爸和我這麼好,沒問題的,我幫你想個方法,讓天燈施放的方式保證獨一無二….」
兒子把眼睛張得又大又圓,看著這個穿普通休閒衫,套一件短褲的老人家,他非常好奇,這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終究有什麼辦法,讓天燈成為夜空中最大的浪漫?
林榮祥倒是不好奇,只想吳漢文不要再捅出大摟子就好了。
老人一反常態,靜默轉頭回去逗弄他的鳥兒子們,他臉上露出一絲絲詭奇的笑意。
●
夜晚很快來到,小鎮像往常擠滿了無法計數的人們,操場上一片白色的燈海,每個人都被分發到了一個天燈,等時間到,將天燈內部沾染煤油的金紙點燃,製造出熱空氣,讓天燈冉冉上升,所有人都在期待點燈的那一剎那,會場被人潮擠盪得十分喧鬧,還有十多台的電視SNG車,在現場進行實況轉播。
林榮祥和兒子、吳漢文早就在人群之列,兒子將做好的天燈,進行最後檢查,期待起飛的那一刻,創下最好的成績,他參加的是創意天燈組競賽,有比賽就有競爭,有競爭就有獎賞,兒子喜歡藝術創作,對於這次比賽相當重視,務必做到盡善盡美,吳漢章倒是到現場一點都沒準備,也沒有任何提供意見,他好像把下午對兒子的允諾,幾乎忘得一乾二淨,林榮祥想,或許老人家只是興緻一來,並不想完成他的保證,事實上,也沒有人一定要對這種事承諾,究竟這不是悠關生死的決賽,沒有人要努力成為拼命三郎。
不久後吳漢文走離林榮祥的視線,老人家或許想要四處走走,而林榮祥看著會場許多人忙著黏貼天燈,或是在燈面上,寫下祈福的字眼,在千盞萬盞天燈之旁,林榮祥才覺得個人的渺小,他認為龐大心意由三個點不斷累積成一個面、一百個面、一千個面,那種力量才是驚人的,如果人們能夠同心協力,最後一定可以追尋到一個共同遠大的目標,只不過,那遠大共同的目標是什麼呢?林榮祥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所以,只能每年看著天燈升起、掉落, 或許大家要先畫下夢中大餅,才能有所期待吧。
吳漢文走出去後,也只是想小個便,隨後就馬上回來,他會實現對那個少年仔所做過的承諾,不過,在他還沒走回去之前,卻被一個眼尖的電視台記者,識破他就是上午在縣府大樓跳人卻失蹤不見的老人,那個記者扛著攝影機,冷不防地超過吳漢文的跟前,快速地遞出麥克風問道:
「老人家你上午不是在縣府跳樓,為何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了?你能不能向全國大眾說明一下。」 吳漢文毫不客氣推開了麥克風,拼命在人潮中快跑,他只想回到林榮祥處,幫林家父子倆完成那個史無前例的夢想,但想不到他的跑離,引發那記者從後方急急追來,更引起其他記者加入追逐行列,記者們口耳相傳
「那名跳樓失蹤的老人就在前面」、「快追!」、「快追!」 「快把天燈點燃!」,吳漢文最後衝到林榮祥父子的前方,大聲喊著。
林榮祥的兒子把打火機伸進天燈裡面,點燃沾滿煤油的金紙,頓時天燈飽滿了起來,隨著風勢,天燈彷若快要飛離地面。
「捉住天燈的邊邊,不要放手,很安全地,鳥兒子會帶你們和天燈,飛進璀璨的夜空,你們將會成為第一個父子型天燈,第一個有人味的天燈。」,老人家急急叮嚀。
林榮祥和兒子半信半疑,伸出雙手來,捉住了天燈底座的兩端,吳漢文這時吹了一聲口哨,那群林榮祥熟悉的鳥兒子們,真的飛到了天燈上頭,不到一會兒功夫,林家父子感到全身輕飄飄,沒了重量,兩人再往下看時,已是距離地面有十多公尺了,老人和操場上所有的天燈,愈變愈小,最後整個城市的燈火,輝煌在兩人的腳底下。
那群追著老人家的電視台記者,看到這對父子隨著天燈飄上天空,立即手忙腳亂地拿著攝影機往天上猛拍,早就把老人遺忘得一乾二淨了。
「好酷啊!」,操場上所有人都仰著脖子,看這個始無前例的父子天燈,飄入無垠的夜空,但也有人指指點點說,這還真危險,如果摔下來兩人準沒命,大家一邊閒扯淡聊八卦,一面還是放著每年一定要施放的天燈。
千百個數不盡的天燈,同時擠進寬大無比的天空裡,夜空頓時熱鬧起來,人間的燈火,這時全都漫延到天上來了。
「好棒啊,老爸,這大概是我看過最有創意的天燈了。」,林榮祥的兒子,看著千百個飄上來的天燈,覺得剛開始與天燈飄上高空的恐慌,此刻一掃而空,無數的白色燈影,在上下左右陪伴著他們,既美麗又安全,好像地上的人們,全都跑上夜空玩耍了。
「兒子,會怕嗎?那老伯伯還真的沒有騙你,給你一個最有創意的天燈,鳥兒子真的陪伴我們全程。」
林榮祥的心裡也和兒子一樣,剛開始捉著天燈飄上天空時,著實怕得要死,怕捉住天燈的雙手一軟,整個人直直摔下地面,但如今,他耳裡聽到鳥兒子在上頭嘰嘰喳喳的聲音,還有兩旁伸手就可碰觸的無數天燈,他再也不會惶恐不安了,他想起此刻還在地面的吳漢文,他心裡開始感謝那個老人家了,他已有多年沒有和兒子這麼親近過,這麼共同投入一個活動裡,雖然這多少有些風險啦,他心裡甜甜笑著。
兩人看著腳下,整個城市的風貌,在夜晚裡完全展現,美麗帶著光環的河流,環繞著一整個龐大無比的光亮,那裡想必就是市中心了,是城市發亮的心臟,天燈飄到此處,剛好有夜風徐來,天燈微微抖擅著,父子倆感覺暢快極了。
「老爸,我們家是不是在這下面啊!」,林榮祥兒子用手指著下方,好像是個體育館的周邊,有數不清的大樓散發著光茫。
「太遠了,看不出來那一棟大樓是我們家,但是,也許應該說,處處都是每一個人的家。」,林榮祥在風中說話,把音量提高了些,他真高興這個時候和兒子的相處,他想起了吳漢文和他的兒子,或許老人家有感於現代父子感情的疏遠,不希望每對父子都長期冷戰。
「兒子,明天開始我會去好好找工作的,你再也不用擔心我這個失業的父親。」,林榮祥上次在兒子的電腦上,看見兒子和朋友msn時,提到很擔心失業的父親還找不到工作,那時他心裡非常撼動,很想和兒子有所回應,如今他在夜空中說出了心裡想說的話。
「我也要好好考大學了,不要讓老爸失望。」,兒子露出了從小到大最迷人的虎牙,對他父親笑了笑。
兩人一生都不會忘記這個始無前例的父子天燈。
雖然他們降落後,從此再也沒見過吳漢文和他的鳥兒子們。
但是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帶著人們夢想的天燈,仍會前仆後繼,冉冉地往天空飄去。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