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鴿子
2007/08/18 11:36:23瀏覽2080|回應0|推薦5

刊載於2007新地文學雜誌復刊第一期

辛國勤發現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兩人的身子早僵硬了一段時間,血液在體內大塞車,並且從此凝住不動,這就是他們皮膚堅硬得像鋼板一樣的緣故,他們彷若連死了,都想堅守身體這座最後堡壘。

辛國勤心想,這只是好聽的說法而已,每個人死的時候,哪個不硬硬梆梆 ? 看,哪個死體不像一輛堅不可摧的裝甲車,停駛在那張木板上,像是展示武器一樣,展示給家裡的大大小小看,除非像是歲月這種超級肩刺飛彈,才能把一切炸得灰飛煙滅,或者大家到最後,不也被一把大火焚烈成一小撮隨時被大風吹走的骨灰細粉 …

他們真的死得不好看,辛勤國想別過頭去,尤其被房間沈浸了兩三天的臭味燻臭得不敢面對時,但他還是用兩隻手指捏住了鼻口,想堵住了鼠穴的通風口,讓自己不要吸進滿溢的屍臭味,勉強看了兩死人幾個正眼,兩人不是青春玉女、輝煌金童,不可能再搞羅密歐茱麗葉的青春殉情,兩人至少六十多歲了,從男人大量的白髮在他的頭殼上耀武揚威,聳立著一片白色的髮林,可以窺看得出他的年紀,胖女人的頭髮雖染成追求時髦染的金黃色,像一個阿豆仔頂著黃金顏色稻穗的髮海,只可惜胖女人臉上的皮膚早皺成隨手都可一把捉的抹布,散亂著她的臉顏上。

一胖一瘦的兩人,橫躺在飯店房間那張窄小不堪的床上,真的過於擁擠了些,彷若比鬧區的交通還要熱爆,把小床都擠塞得滿滿滿,那個胖碩的女人,她肥腫的手臂垂倒在小床的邊緣,像一棵被砍斷的大樹傾倒在溪流旁,你是否也聽得到湍湍溪流的清澈聲響 ?

在床上的兩人世界,卻不怎麼平靜,彷若人都死了,還有爭戰在那床上激情演出,那個躺在胖女人旁邊的瘦瘺男子,被胖女人連攻帶擠地逼入了小床的最邊角,那男人彷若連死的時候都要畏畏縮縮,縮肩縮肩縮頭縮囊葩,不敢見人不敢被太陽曝曬,瘦矮男人宿命似地要縮在床角邊,最好離那個胖女人遠遠的,近在呎尺又遠在天涯海角 …

正當辛勤國忘情地看著兩具失了魂的肉身 …

忽然從房間之外的天空,飛來兩隻鴿子,牠們閃過陽台的間縫,又從沒有緊閤的落地窗,飛跳了進來。

兩隻鴿子輕盈地跳上床前的一張小桌子上,旁若無人地喙起那兩人吃留下來的花生、豆干,其中一隻鴿子還不停地往只剩一點酒水的塑膠杯子,探下頭去,用牠短短的嘴在杯內胡攪,還弄出了很大的聲響,彷若鴿子也學會喝酒一般,牠可能也喝醉了吧,待會兒鴿子飛起來會不會搖頭晃腦 ? 辛國勤心想。

辛國勤走向小桌子旁邊,低下身子想看看這兩隻從飯店以外飛來的鴿子,他先轉頭看到陽台的天空,想起飯店位在市區唯一的一座公園旁邊,每天傍晚都有一群鴿子,在公園的上空處飛來繞去,再飛回飯店附近的民宅處停棲,這兩隻鴿子應該是鴿群裡的一對。

牠們迷路了嗎 ?

還是有人召喚牠們嗎 ?

還是牠們看到這房間陽台的落地窗,露出了一絲絲空縫,趕緊往這裡飛來 ?

辛國勤蹲下來,與小桌子同高,他想起那兩人必定是盤腿坐下,在此處吃喝下他們人生的最後一餐,吃的竟也和鴿子一樣食物,花生、豆干、一罐台灣啤酒、另一罐青島啤酒,早已只剩下空罐,鴿子不時碰撞鐵皮罐,讓人覺得這房間還是有些人氣,只是碰酒罐的不再是人,而是兩隻不知世事的鴿子。

兩隻鴿子在小桌子混亂不堪的小小世界裡,蹦蹦跳跳,不理會辛勤國的眼睛在牠們兩人身上溜轉。

在那閃電與火石擦出火熱之光的的一、兩秒之間,辛國勤看到鴿子眼眸裡的倒影,竟然是床上兩人的死體,彷若鴿子的眼睛是一面清澄的鏡子,映照出房內的景緻,但辛勤國想這未免太詭奇了吧,他正想回個頭,想看看床上的高度是否與小桌子同高時 …..

兩隻鴿子突然大力拍起翅膀往外飛去,鴿子連跑帶跳,往外從陽台的小縫中溜飛了出去,牠們或許飛得惶急,還掉落出了幾根羽毛在辛勤國的臉上,那有點灰色又有點白晰的細羽,貼飛在他的臉龐,再輕輕滑落下來 …

辛國勤忽然有個奇怪的想法,那鴿子會不會隨口銜走了這兩個瞬間暴斃老人的魂靈 ? 往市區的上空揚飛了出去 ?

或許他們更自由了也說不一定,辛勤國伸出手來捏握著從臉上飄到手掌心的細細羽毛。

辛勤國看望著房間外面那寶藍得不像話的天空,開始覺得悶熱的汗滴,從他額角上趁機滑落了下來,或許是天氣過於燠熱的關係,他竟然看見兩具躺著的死體,奮不顧身地坐立了起來,兩人不顧他就站立在旁邊,兀自嘀嘀咕咕了起來 …

辛國勤回到派出所時,所內只剩下劉正忠一人值班顧店,那個掃盪色情的大標語還在入口的牆上,隨風招搖。

他逕自走進內室,也沒有和劉正忠打招呼,他先把套在身上的槍套取了下來,他總想什麼時候才能永遠御下這個套在腰際的緊箍咒,有時槍套在夏天還會把他腰邊的皮肉磨磋得破皮流血,他希望有這麼一天,永遠把槍套拿了下來,而不是像這樣每天日復一日的取下來、套上去,有如他年輕時讀過的那個希臘神話,觸犯天條的天神薛西佛斯,被眾神懲罰要把大石推往山頂,卻始終日復一日重演著這樣的戲碼,卻得咬著牙天天滾動那塊永遠停不下來的生活巨石,辛勤國心裡大聲嘲笑著自己,還比了個中指洩恨,只是他時常被這樣的巨石活活壓扁,卻只能悶住口鼻,絕對不能叫出任何聲響。

辛勤國把槍套放進櫃子裡的時候,手槍仍不免撞到鐵櫃發生巨大的撞擊聲響,有次孝仔還開和他開過這個槍套的玩笑,孝仔帶著邪邪的笑意說,「阿國你有沒有看過日本 A 片,那種女生同性戀做愛時,都要在腰上套著假陽具,帶給愛人性高潮,你看我們的槍套像不像一個假裝勃起的假陽具呢 ? 」,孝仔還把槍套往胯下中間套了上去,做起猥褻動作來。

孝仔逗得辛勤國迄今只要看到槍套,都會想起這個可能讓長官們笑不出來的笑話,長官們都很「ㄍ一ㄥ」,長官們哪裡知男人講到性麼都會胡說八道,都會熱血沸騰到一百度頂點噴冒出熱燙的蒸氣,但咱們警察就得莊敬自強處變不驚,連驚也不能驚,還得負責掃黃,掃掉檯面那些亂七八糟黃色,但是私底下的黃流卻氾濫成一片,辛勤國實在不好意思向他們長官反映,他住家附近就有一家大型影音光碟出租片,那裡生意興隆,最大的賣點,竟是出租店內一間小房間內藏著上萬片啍啍啷啷的 A6 ,連他都去悄悄租過,當然,是穿著便服進去,他假裝自己穿上了隱形斗篷,別人都沒看得他走進去,他光明正大地借起一片又一片的 A 片。

連 A 片都掃盪不掉,長官們卻要他們管好管區裡的色情問題,辛勤國想,在這個小鎮裡實在也沒有什麼嚴重的色情事憐可以讓警方擔憂的,不像其他大都會地區,都愛用中國貨,他們的管區裡有百貨公司、警察局、銀行等,算是小鎮的心臟地帶 ( 辛勤國想,我們活在一顆跳動的心臟裡頭呢 ) ,居住及來往的大都是中小階層的家庭,沒有供須方面的形成,因此哪裡有什麼色情問題。

只是 … ,只是 ….. ,辛勤國想,他們的管區剛好包到全市區唯一處有色情問題的場所,那就是百貨公司正後方的那塊肥沃的公園,公園以前也沒啥大問題,就算有上了年紀的老妓女以及一天到晚都賴在該處的老男人,但之前公園有一堵高大的圍牆,伸出雙臂就把那色情的地帶團團圍了起來,市民老百姓眼不見為淨,只要有須要的人,自己就算連爬帶滾,都進得了那堵圍牆內,彷若牆裡的世界藏有什麼繽紛的慾望,須要男人進去發酵它。

時代變了,大家的眼光全都變了,他心裡想著,誰叫我們大有為的政府,不但要把公四周的圍牆都拆掉,更強調公園與市民之間完全零距離,還要將靠近公園的邊角包給外面商人做什麼露天咖啡座,從此潘朵拉盒子被悄然打開,神祕的東西從此溢出它的世界來見人了,圍牆被拆之後,公園邊角的神祕交易被公開,那群清晨就來公園逗留的老女人、老男人,為這個小鎮增添了話題,大家都猜她們這麼老了怎麼能來當流鶯 ? 或者是那群老男人,皮膚都老皺得捲毛邊了,還有什麼力氣嫖妓 ?

議員曾慶祥幾天就在議會大聲疾呼,要求警察局長要注意市區這顆漸漸露出的色情大毒草,所長阿旺仔被局盯得滿頭長疱,所長才交待說要在市中心全面掃黃,但誰知公園對面的綠洲大旅社,就他媽的發生了雙屍命案,雖然九成九以上是自殺的,但那胖女人是管區人盡皆知混公園邊角的老妓女,上午辛勤國到旅社之前,阿旺仔一臉臭臉,叫他一定要調查個清清楚楚水落石出,不要讓繁華的市中心被貼上混濁的色情,「我們管區是絕對不能沾上黃色的標籤,阿國,你要查清楚,並且做為掃盪色情邊角的第一聲號角。」

辛勤國心裡直喊倒楣,他才剛調來這個管區,劉正忠才把公園這角移給他管,命運就好死不死塞了個大案子到他手中,讓他這個啞吧不但吃了黃蓮還吃了水果全餐,塞得滿嘴都是渣,要吐也吐不出來,有些事情他真的不夠了解,還得請教今晚剛好值班的阿忠哥。

辛勤國放好槍套,走到值班櫃台,看看阿忠哥在做什麼事情 ? 阿忠是他警校的學長,以前體能超好的,常在學校拿田徑金牌,跑得像風一樣快,只是追歹徒時不敢太衝,阿忠比他更早幾年調回故鄉這個派出所,這個市中心的黃色鐵三角,就在阿忠的手上管了幾年,也沒出什麼大事情,想不到他接手後,一下子掛了兩個老仙的,一個還可能不是他管區的民眾,很可能是胖女人臨時找來的外地恩客,這下可麻煩了,最好不是凶殺案,否則真是 …

「阿忠學長,你認識這個胖女人嗎 ? 聽說她都在公園邊角活動,是個老字號的妓 …. 」,辛勤國秀出胖女人死躺在床上的照片,當然,胖女人旁邊那個被擠到牆角的小男人,他每次看到他就覺得心裡想笑,卻直覺地想到,人都死了,不要如此缺德還笑死人往生的模樣。

「她啊,不就是『六點三十二分小姐』麼 ! 我還以為會是誰呢 ? 我捉過她幾次,但每次送去地檢署時,檢察官看她那麼胖那麼老,總覺得怎麼做妓女呢,就把她給放了出來,她還是每天清晨六點三十二分,穿得一身大紅洋裝,抹得脂脂粉粉,踏著晨光到達公園邊角,彷若打時打卡上班一樣,她怎麼會和這麼一個瘦矮男子一同去尋死呢,這男人倒是看都沒看過 …. 」,阿忠學長一邊專心地剪著他手上又長又灰黑的指甲,一邊看著辛勤國遞上來的死者照片,像是認出一個老朋友那般自然,也不管那照片上的胖女人又比生前腫胖了一倍。

阿忠剪完指甲,把指甲刀小心謹慎地收在值班櫃台抽屜的最內角,好像這是個祕密的工具,不能讓別人發現它的存在,阿忠這時抬起頭正眼看著辛勤國,眼裡有著抺不去的疑惑。

阿忠拿起桌上的迷你小電扇,從上方往身上直吹,彷彿受不了這世上愈來愈囂張的熱氣,就算到了傍晚夕陽要落在高山的那一邊時,但悶蓋在大樓四周的高熱,卻在大夥兒下班之後,才在市區惡劣地擴散開來,每個人都被熱得七暈八素,阿忠學長對著小電風扇開口說話,聲音被迷你風扇捲了進去,變成有些肢離破碎。

阿忠說,「照道理,『六點三十二分小姐』從來不接陌生客人的,但她還是和這個瘦男人開房間,有點奇怪,你不要看『六點三十二分小姐』小姐老的時候是這個模樣,二十年前她還瘦美得像現在大受歡迎的蔡依玲一樣苗條身材火爆性感,你可以去問問公園管事的蔡苦瓜,他也是每天一早就去公園逛的老男人族之一,公園邊角的大小事問苦瓜伯就知道,他在那裡可是個天地通,天地之事無所不通,我等下會打電話給他,說你要去查案子,請他多多幫,如果連這小事都不幫的話 …..

辛勤國低頭抄著阿忠學長口頭說給他的大哥大號碼,還不時抬頭點頭稱是,他轉頭看著放在大廳鏡子裡的自己,真像是這幾年前他的縮影,對於所謂長官學長都卑躬屈膝,頭都快瞌到他前方的值班櫃台了,還真是鞠躬盡瘁,只不希望死而後已。

「阿芬好嗎 ? 她已經習慣南部這邊的生活了嗎 ? 」,阿忠無預警地問起了阿芬的事情,讓辛勤國一下子無法招架。

阿忠接著聲調一低,又張望著四周是否有人偷聽,他雙眼直視著辛勤國說,「你可千萬不能洩露阿芬的事情,上面如果有人調查,你可要推說都不知情,一步錯步步錯,你知不知道 ?…. 」,阿忠把食指放在他的嘴巴中間,意示辛勤國要把嘴巴閉緊,不得洩露半點風聲。

辛勤國囁囁嚅嚅地回答,臉上漲紅著說話,「她很好,她很好 … ,有時還叫我要向學長問安,學長交待的事情,我都不敢和別人說 …

他說話完後,和阿忠學長做了個揮別的手勢,趁著阿忠學長接起值班櫃台的電話,他趕溜出了派出所,雙眼看著眼前小城的夜空,倒映著前方鬧區的霓虹。

在看似充滿極光閃爍不停的夜空中,辛勤國卻發現有一群鴿子,從他頭頂上飛掠而過,那灰色的影子與彩色的霓紅,混肴成一種奇詭的色彩,他忽然想起早上看到的那兩隻鴿子,是否會在那群鴿子裡面一同飛翔 ?

整個晚上,辛勤國就是睡不著,被那白天延續到晚間的高溫所折騰著,要睡著了,卻被黏答答的熱汗所驚醒。

辛勤國想翻個身子入睡時,那個胖女人肥腫硬塊的死身,插映在他的眼前,揮也揮不去如影隨形的惡夢。

他想這人世間還有女人會叫六點三十二分 ? 這個外號代表著什麼意義 ?

她真的在清晨六點三十二分就會去公園邊角招倈客人了嗎 ? 這個世界是怎樣的世界 ? 有人腳踏雲端活在天堂 ? 但有人就非得陷落在地獄十八層裡無法起身嗎 ? 女人到了五、六十歲,卻還是地獄裡的 VIP 常客 ? 那豈只悲慘兩字可以形容 ? 只不過,她們可能不認為自己掉落在地獄呢 !

和那個可能不是當地人的瘦男人一同赴死,兩人是什麼關係 ? 兩個可能沒有交集的人,為何會透過死亡彼此邂逅 ? 還是兩人原本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糾纆不清,死得時候就更加難分難解 ?

他想一早就到公園邊角,問問那些老班的遊民,問得一清二楚,他不想有事情哽在喉嚨,非得查得水落石出不可,他腦海裡不由自主想起那無憂無憂到處飛翔覓食的鴿子,他耳朵彷若還聽到鴿子拍翅的噗噗聲。

他翻身時也想到,阿忠學長為何無由來提到阿芬的事情,更交待阿芬的事情不能洩露,這些都像一根綿裡針,一針戮破他軟綿綿像氣球的夢,他看著矮櫃上的鬧鐘,從 12 點開始急急行走,時針很快走過了暗夜的整片漆黑,黎明灰澄澄的曙光,照耀在他家的窗外。

他看著睡在他前方不到十公分處的阿芬,她的鼻息垂手可得,她的體香滿室盈繞,他總覺得年輕的阿芬老是在憂愁些什麼 ? 任何人碰到她的遭遇都會不由自主憂鬱的,他可以想像一整營的憂愁,進駐到阿芬起伏不定的胸膛時,會有怎麼的不美麗 ? 這個世界沒有想像得美好,但是也只有他和阿芬在一起時的兩人世界最為美好,彷若搭乘直達電梯進入天堂。

那天,他和阿忠學長到達那個黑漆不像話的旅館臨檢時 ( 他還真懷疑旅館是否停了電 ?) ,兩人算是最後一批到達的員警 ( 他不知之前有多少人來過 ?) ,好幾個只有穿內衣的大陸妹被集中在一個小房間內,那個叫馬哥的男人陪他們兩個人走進房內,阿芬就是其中一個,有人年輕的乳暈還不經意蹦跳出來,她們嚇得臉色蒙上一層白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馬哥那張拉長得像一匹馬的臉孔,堆砌了一整棟透天厝的笑意,馬哥拿出了一包 35 洋煙,抖出一根香煙,遞給阿忠學長,也遞給了辛勤國,馬哥說, 「阿忠哥,剛和隊長打過招呼,他說臨檢應該沒問題 !?

阿忠看著馬哥,吞下一口沒來由漲到嘴巴的口水,他說,「有和隊長打過招呼了 ? 隊長說沒問題,做屬下的怎敢反抗長官意思,只是 ….

笑臉盈盈的馬哥,卻被這句「只是」卡住了喉嚨,像一根魚刺刺進了喉嚨軟柔的肉,很疼卻又叫不出聲來,「只是 …. 只是 …. 什麼 ?

阿忠瞥見辛勤國兩眼直盯著阿芬的憐楚楚欲隱欲現的乳房 ( 那時沒人知道她叫阿芬 ) ,阿忠主動當起了旅館的主人,發號起施令來,「這些小姐們請到大廳等我和馬哥講事情,請大家慢慢走出去」。

等一堆大陸妹都魚貫地走了,阿忠一手摟住辛勤國年輕稚嫰的肩,推著他走向早些就被阿忠攔住的阿芬眼前,「我和馬哥有話要說,請你們約個小會好了」,阿忠另一隻搭著只有穿著粉紅華歌爾內衣的阿芬,兩人像是被一隻老鷹挾帶著的兩隻小雞,被推到走廊另一邊的房間,阿忠挪出了靈巧的一隻手,把門扭開了,剩下的一隻手沒閒著,把兩人送進了那個房間,換他堆起一張臉笑向辛勤國,吐出了一句話,「小辛啊,你小姐隨意,這時長官休息,我們也要休息,我和馬哥說完話,馬上來叫你 ! 」。

那時房門一關起來,辛勤國來不及反應,他聽到自己一顆心蹦蹦跳跳,他覺得房間的空氣剎那間停止流動,並且開始冷冷地凍結起來,他渾身覺得四周圍的空氣都結成了冰,他不曉得要抬頭看著那女子,還是別過頭去,但房間小得很,眼睛怎麼溜轉,或是乾脆閉起來,都會看到那女子的臉顏的全部或一部份,她的臉乾乾淨淨,五官貼合得好,眉毛像兩個下弦月同時懸掛在夜空,鼻子小小巧巧的放置在眼眸下方,像個小小狹彎沒有一點多餘的空間,嘴巴抿得緊緊的,彷彿怕自己洩露身世。

或許等候了一個世紀那般綿長。

房內沒有人出聲,連冷氣吹拂,都成了房內唯一的聲響,那女人也維持剛被推進來的身姿,辛勤國還瞄了上身只穿內衣下身套了件緊緊牛仔褲的她一眼,她略微將胸罩往上方拉了拉,遮住自己粉紅年輕的乳粒,她只說了自己的名字叫阿芬,然後舌頭又縮回自己的口腔停住不說話,阿芬眼神還是不敢看著辛勤國,只看著牆壁上那幅劣質的仿畫,但畫裡的法國南部菊花開得鮮黃繽紛。

彷彿辛勤國化身成了畫裡盛開的黃菊,她對著畫中燦黃年輕力壯的菊花說話。

阿芬說起話來,無法遮去的大陸腔,讓房內的空氣有了一點震波,「警察先生,洗澡嗎 ? 還是警察先生,不洗澡 ?

辛勤國不知回應是洗還是不洗,他知道阿忠學長和馬哥在外面談生意,只得把他留在房間,他也聽過招妓是怎麼一回事,脫光衣服、洗澡、按摩、愛撫、性交,男女之間不過那一回事,但陌生不熟識的男女怎麼黏貼一起,他也是第一次遭遇,只得任由阿芬從他的警察帽子脫起,接著那載有警察階級的條槓制服也被她一個鈕釦一個鈕釦脫扯了下來,原來脫了警察制服,赤條精光的他只是一個男人,會隨時勃衝的男人。

浴室裡蓮篷頭噴出的水柱,隨著阿芬的手在他的身體四處游離,他已分不清楚是水滴還是她的手最為柔軟,他甚至認為這兩者是合而為一,水與年輕女人的手一同撫觸他近來略為堅硬的身子,有時他還有個錯覺,以為水和女人的手伸入他體內徹底清洗他的五臟六腑,這新感覺讓他遺忘了他曾經穿載過如今混亂地堆置在床上的警察制服,並且在水滴嘩啦嘩啦的聲響中,阿芬的聲音有時捲了進來,有時又捲了出去。

阿芬的手一邊在辛勤國的手上擦肥皂,一面喃喃訴說她短暫艱苦的來台旅程 ( 好像是台灣新聞報導有關大陸妹的拼貼版 ) ,她說自己出生在至少有一萬公里以外的中國黑龍江省,為了尋找更好的未來,被男友又拐又騙坐往台灣的船,吐了兩三個小時的船,原以為這島國是遍地金磚,卻發現這裡垃圾及騙子遍地跑,不但被騙來賣出身體及靈魂,還被弄出個假婚姻,她的假老公在中部,人卻被運來南部,直到這次被臨檢才,第一次看到騙人欺人的台灣警察,原來只能在嘴巴上說兩岸不能三通,但是床上兩岸豈止三通,男女肉體才可以打通、串通、連通,通向無邊無際 的暗黑 …

洗完澡後,兩人話就多了,在辦事時,阿芬的舌頭一面舔乾淨他的身體,一面抽出空來,大嚼舌根談她的感覺,她懷念黑龍江滿天降下的大雪,討厭島國熱到最高點的烈日酷陽,她愛死了島上百貨公司春風吹又生天天換式樣流衣的霓虹衣裳,討厭死了家鄉永遠在那遙遠鳥不生蛋的大草原,坐一趟火車到江南都要好幾天 … ,於是,她坐的船穿過重重波澖的大海,開到一處永遠繁華的島國之城 …

辛勤國覺得待在阿芬體內,擁有一生從未品嘗過的充實,他覺得他是個男人,應該照顧她一輩子,不應該讓她在這樣冷氣拼命襲吹的小房間內,賣掉她的一生及身魂,她的生命可以重來,他可以帶她走,離開從末見面的假老公,離開想上她的三七仔及蛇頭,這些成堆的吸血垃圾,不要再來干擾他的女神,這個世界還是有公理,他是個警察,他要阿芬跟她一輩子 ….

他開始喘起氣來,他發現他的人生將有改變,她 …. 她 …. 她讓他的生命有了大海嘯般的高潮,成千上萬的精子往體外衝飛出去 …  

阿芬如今睡在他的眼前,穿著一件要抵擋酷熱天氣的熱褲 ( 但卻讓室內的溫度更熱了 ) ,她修長的腿依然在黎明微光裡,誘引著他的雙手輕輕撫愛,那次在旅館邂逅後,阿忠學長知道他的意思,特別要馬哥趕緊拿出阿芬的護照,並且還與假老公辦了離婚手續,從此跟了他住在這棟租來的公寓裡 ( 辛勤國金屋藏嬌 ?) ,他還想最近就與阿芬公證結婚,讓她早點有這裡的身份證。

只不過,他永遠總記得阿忠學長那奸奸小巧到處溜轉的小眼睛,千交待萬交待他不要把阿芬的事情說出去,那小眼睛到現在彷若在各個角落緊盯著他,監看著他,事實上,他才擔憂阿忠學長把阿芬的事情抖說了出去,他一顆心懸在天際邊,永遠害怕跌落下來 …

六點三十二分快來到了,辛勤國跨國阿芬修身的腿及年輕的胸脯,他到房間的另一邊,看著穿衣鏡裡的自己,把那天阿芬幫他脫掉的警察制服,逐一穿上身,他又記起那天造愛的感覺,擁抱全身充滿廉價肥皂味道的阿芬,兩人在激動不已的震動裡,癱軟在對方的懷中。

此刻,就在他準備出發找六點三十二分小姐的老朋友聊聊時,他又記起了和阿芬造愛的感覺,他的腦海裡,同時浮現那天在小房間發現那兩人屍體的畫面,有點肥胖的那兩隻灰色鴿子,就這樣跳鑽出落地窗的狹小間縫,往那藍得不能再藍的天空裡,拍打著翅膀,穿飛過小城有點囂鬧又幾近無人的街道,往遠方無盡處飛了去。

就在這一刻,他和阿芬有了第一次的高潮及射精 …

● 

辛勤國從派出所走了出去,他穿越兩條街道,清晨不到七點,愈來愈囂張的烈日,早已將整片燒灼光磚潑灑在眼前的柏油路上,他還有種錯覺,腳下的道路上已燒燙冒煙了起來,他走踏在人間烈火上,只差沒有全身著火哀嚎,他還要採訪六點三十二分小姐的老朋友們,解開如今臥躺在市立殯儀館冰櫃的女人,她還有呼吸前每天都要這麼早起床到公園邊角報到的謎底。

那人為何要叫六點三十二分 ? 真的這麼起個大早就只是要皮肉生意 ? 還只是一早起來只是和老朋友寒喧,奠下良好的人脈基石 ? 老人群中那檔子事應該不太重要了,應該是愈沈愈香的老交情 ….

公園那爿靠近公園的三角窗位置,原來是有面圍牆想圍住公園內的綠意,不要讓它暴竄開來,但上次選舉換了新的縣長後,說要什麼開發市區觀光,要讓公園脫掉舊的不合用的衣裳,要換上光鮮亮麗的時髦玩意兒,縣府委託包商把邊角的牆壁敲除了去,那時還惹起那群老人的抗議,說什麼不能拆除這片柏林圍牆,會讓他們的生活見光死。

但柏林圍牆真拆倒了,綠意被剷除一部份,包商看在新台幣的面子上,迅速地蓋起咖啡屋、烤肉屋、賣內衣的專櫃,老人們與來這裡做生意的女人們,仍然我行我素,一早隨著陽光映射進公園時,他們也同時來到這邊角樂園,坐上重新漆好的長鐵椅,開始展開他們一整天在樂園裡的生活。

原來真的有那麼多人早起,辛勤國一身制服走進公園邊角時,心裡叨唸,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兩個不同的世界,被別人認為腐壞的他們,卻在邊角樂園活得像垂垂老矣的公主、王子那般自在,他遠遠看到一個老人將自己的義肢拆了起來,還將義肢拿起來騰空,用力抖落筒子裡積累的沙石,再把假腳裝回去,他想,這人可能就是阿忠學長說的老苦瓜。

老苦瓜坐在一棵大榕樹下,綠影婆娑紛紛映照在他身上,他彷若成了一棵影子之樹,不,應該叫影子苦瓜,他大約六十多歲,被人叫做老苦瓜的緣固,原來身上長了一粒一粒鮮黃的突粒,連臉上都長滿了這些突出的腫痘,彷彿一輩子抺也抺不去,「算是一種因果病,或許前輩子做了什麼虧心事,這世人就從小長得這幅德性」,他常和朋友感嘆說,但他朋友不以為意,反而認為老苦瓜這幅面容成了他的活招牌,這可是好認得很,就算化成骨灰,那骨灰可能也會長有鮮黃的突粒,讓人一眼就認出,不費吹灰之力 ( 怕口氣一吹,骨灰就揚飛起來 )

「帥氣制服男,這麼早來有什麼貴幹 ? 穿著警察制服一早來巡視公園邊角,會嚇壞我們這些老公主、老王子的 ! 」,老苦瓜在辛勤國走近時,對著他裂嘴而笑,那些鮮黃突粒也同時裂開了嘴,彷彿一個來自外星生物,卻在地球光天化日之下對他微笑。

「你聽過六點三十二分小姐嗎 ? 你知道前幾天她和一個陌生男人,在公園邊角對面的綠洲大旅社自殺了嗎 ? 」,辛勤國把警察帽子脫了下來,露出他男人的臉顏,眉毛像水墨畫裡兩隻在空中飛翔的怒鷹,彷彿就要從他的臉上飛了出去。

「六點三十二分小姐,這個外號還是我替她取的呢,想想,一晃眼也有二十多年了吧,歲月如太空梭,一飛沖天瞬間即逝,那時她還只是個家裡缺錢要來公園邊角賺外快的菜籃族,那時她還真漂亮呢 ! 如今你看她的屍體,一定腫漲得像顆小朋友推玩的塑膠大球吧,但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你看到的東西並不一定就是它的本質 ….

老苦瓜要傳道了 ? 六點三十二分小姐二十多年前還是個絕艷無比的熟女 ? 只是歲月摧殘了一切,包括世上所有美麗的容顏 ….

「我知道她死了 ! 那個『二十年先生』來找她時,我就知道她必死無疑,她一定得走上滅絕道路,因為她回想到了過去,她勾動了真情 …

「『二十年先生』是誰 ? 」,辛勤國覺得老苦瓜用字很有趣,二十年先生 ? 是一個癡情男子嗎 ? 像他對阿芬一樣癡情 ?

誰也不知道『二十年先生』是誰,在他來到公園邊角之前,不過,他一旦來了,所有人就認識他了。」老苦瓜話中帶著些許感傷,好像訴說邊角樂園的滄桑。

[

老苦瓜抬頭看著頭頂上沒有一絲絲白雲的藍天,以及在綠樹叢外徘徊的烈日,酷陽從沒有放棄要侵入樹影世界的機會,光和影緊守著它們的崗位,但也隨時想擴大它們各自的地盤。

老苦瓜似把藍天收入眼眸,雙眼迷矇地看著辛勤國說,「二十年先生來的那天,還不到六點,夏季黎明的光才剛透穿厚厚的雲層照射到地面上來,這世上的一切還沒有被烈日開始焚燒,我拄著拐杖及義肢,第一個來到邊角上來,三十二分小姐還沒來,這邊角上的第一班人員都剛睡醒,他們才要趕來這裡,我看著眼前的邊角蓮花池,竟起了一絲絲漣漪 ….

「二十年先生走到我眼前,就好像警察先生你今天一樣,晃盪自己走動的姿勢,緩慢走來最靠近我眼睛的地方,但二十年先生他個頭矮,長得不夠高大,不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王子,應該說他什麼都不是,只穿了個老套的白色襯衫,套上一件黑不啦機的深黑褲子,他甚至只像一顆 …. 一顆剛被剝開的不熟花生,他像是一個從花生殼的黝黑誕生出來的花生先生,由花生變幻出來的一個人,他臉色蒼黃,個子極為矮瘦 ….

老苦瓜石說著說著,一群鴿子從兩人死去的綠洲大旅社那裡飛了過來,灰色翅膀拍打著空氣傳出的波波聲,辛勤國老遠就聽到了風中傳來的訊息,鴿子群在一瞬間遮住了藍天,飛到公園邊角,停棲在老苦瓜待在的榕樹下。

停住不說話的老苦瓜,雙手灑出了滿地的鴿飼料 鴿子蹦蹦跳跳搶食,像是沒有方向亂鑽的孩童。

老苦瓜指著是那兩隻身型略為肥碩的鴿子說,「六點三十二分小姐每天一早來,一定滿手抓住飼料餵給牠們吃,因為牠們胖動作慢,別人灑飼料都給別的鴿子搶光了,而牠們看見她也一定搖搖擺擺跳飛著過來,像是看到了親媽媽般甜膩,牠們一隻叫六點三十三分,另一隻叫六點三十四分,彷若是三十二分在人間世的唯一子嗣 ..

「我曾經在他們自殺的房間看到牠們,牠們還在兩個沒有氣息的人面前蹦跳飛竄 … 」,辛勤國一眼認出那兩隻飛向藍天的鴿子,他沒有看錯,那兩隻可能銜著那兩個人魂靈而走的鴿子,飛向無垠浩翰的天穹,就算看錯,他也情願看錯,人間終究太苦,連變成鴿子都是一種幸福 ….

老苦瓜邊餵鴿子飼料,邊看著辛勤國的雙眼說道,「你知道她為什麼叫六點三十二分 ? 她只為和我們做生意,我們這裡有分早晚兩班,你不要以為男人老了不行了,但幫男人打手銃總可以吧,她們都是這樣替我們服務,男人就算老了囊葩硬不起來,但他仍想享受噴出的那一剎那 …

「有些老男人有家庭,他們可以早起來公園邊角運動,順便 …. ,你知道吧 ? 當然,那麼多人早起,並不一定都來運動,也不一定靠著身體賺錢,邊角的牆邊有個歐巴桑,天天清晨六點三十分來裡擺攤賣自己栽種的芭樂,我們這些人麼都要自己賺錢,我等會還要去賣彩券呢 !............

「警察先生,她的故事還不止如此,她所定期飼養的六點三十三分、三十四分兩隻鴿子,在她和那名男人去自殺那一天,還跟著他們飛到了綠洲旅行社附近 盤旋,彷若是陪伴她前去赴死,說真的,警察先生我不騙你,說來還真邪門,我看著兩鴿兩人往那綠洲一去,等了一天一夜,到了隔天清晨卻沒有看到她,我心中有不詳的預感直直穿刺上來,後來我拐著義肢跑過街道到旅社探個究竟,旅社也說她從來沒有開房間那麼久沒出來,一定發生什麼事了,於是報警請你們去看看 ….

「旅社的人發現兩人死掉那天下午,我人就坐在這棵樹下,親眼看到從綠洲旅社六點三十二分小姐常去的那房間,飛出那兩隻我再也熟悉不過的鴿子,牠們翩然從對街飛過來,飛過行人的頭頂,飛過來往的車水馬龍,飛到了再也沒有圍牆的公園,在我的眼前輕盈落地,我還真的以為那兩人想不開之後,隨即化成了鴿子,到我這邊和我說哈囉 ….

老苦瓜低下腰伸出右手摸摸鴿子的頸脖,辛勤國還真怕老苦瓜的右手也是義肢,他還怕老苦瓜露一手,把假義肢缷了下來 ….

好在他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倒又發生另一件事,才讓辛勤國震驚得一顆心都要蹦出胸膛外面來跳動,也許是烈日拋出的光線太強太毒,曬得辛勤國整個人頭暈站不住腳,也是是他原本這幾天就擔心阿芬的事,晚上沒睡好,光天化日底下竟然出現 ….

那兩隻鴿子竟然就在辛勤國眼前膨脹起來,牠們不斷變大,牠們脫落全身的羽毛,牠們在烈日灼熱的照射下,竟然活成了兩個剛死去的人 - 六點三十二小姐、二十年先生,他們悄然地出現在老苦瓜的榕樹下,辛勤國四處搜尋 看不到老苦瓜,卻真真實實地看到前幾天躺在他眼前兩具堅硬沒有呼吸的屍體,如今鮮活地在他眼前說話、聊天,三十二分小姐胖碩還真的讓他見識到原來死著活著的人都無法減肥成功,眼前重現彷若是兩人死亡之前的最後一天,但兩人似乎也看不到辛勤國,他在兩人面前像是個隱形人,隱形得徹徹底底。

辛勤國看著兩人往綠洲大旅社的方向走去,扁扁矮矮的二十年先生,臉色像是病了一段時間瘦瘦懨懨,一步一步跟在六點三十二小姐的後方,胖女人回頭說話,瘦男人就停住腳步,她的臉藏匿在綠樹的陰影裡說,「你這個月肝癌復發後,情況好不好 ?

二十年先生低頭喃喃,聲音非常微弱,彷彿蚊子的嗡嗡響,彷若只說給自己聽,他說,「你每個月寄來後山的錢,我都省著花 …. ,二十年,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肝癌化療治癒後,就沒有再復發,我也不敢來西部找你,怕影響你工作,直到最近醫師說癌細胞又在我體內大興土木,我累了,我累了,不想再抵抗 ….

六點三十二分小姐腳步停在車子如海潮般洶湧的路口,她似乎在等走得緩慢的二十年先生走靠過來,她伸出肥嘟的手,將他瘦得可摟在她手中的腰,牢牢攫獲,但陽光熾烈深怕任何一切的東西都會從手上蒸發流失,三十二分小姐看著眼前花枝亂擅的陽光在車流裡翻滾波動,她細聲吐出一句話,二十年先生豎起他的耳朵,好像在塵世的囂亂中無法聽得清楚。

「我也疲累了,我也很想躺下休息,你看我愈來愈胖,像那個沒人要的胖女明星 … ,我和你一同好好休息 ….

六點三十二分小姐緊拉著二十年先生的手,他們穿過車潮,走向前方那棟不起眼的綠洲大旅社,它彷彿隱形在市中心,只有你在尋找它時會出現,否則它通常無法尋找,她轉頭看了公園邊角一眼,兩隻鴿子不用她召喚,從公園那裡拍打著灰褐色的翅膀,飛過原來公園原有的圍牆處,飛過一輛緊咬著一輛的人間車輛,牠們凌空而來 …

辛勤國站在對街,目送兩人走進綠洲,沒有多久,兩隻鴿子揚飛了出來,牠們在寶藍色的天空裡,竟自成一種飛翔的姿勢,他心裡喃喃,一切都結束,也一切都開始了。

他的大哥大突然響起一聲又一聲的嗶聲,他低頭看著新增簡訊,他覺得簡訊還真像古老傳說裡的神燈,只可惜神燈還可叫喚出精靈,完成三個願望,但手機裡什麼都無法召喚,湧進的都是一些讓人難過傷心的壞消息,願望碎成千片萬片,再也不補不全。

「警察局來了一批人,從家裡把我帶走,說要調查大陸妹賣淫的案子,阿芬 ..

「阿國仔,上面在查那件事了,千萬不要亂說話,等我的通知,阿忠 …

辛勤國抬頭看著那熱得讓人心肝都要融化的烈陽,不斷不斷地掉落在公園邊角與綠洲大旅社中間的那條大馬路上,那酷日彷若與車潮人潮匯成一條悠悠的河流 ….

辛勤國懷帶心事晃神地走回派出所,他發現所外擠滿了許多人,前方停了好幾輛SNG車。

怎麼沒有人去開罰單?SNG車就可以任意停車嗎?

讓人惹火焚燒的烈日,一樣在這裡灑落它的高熱,他摸了摸車子的引擎蓋,好燙!可以打顆生蛋在上面煮荷包蛋了,他走到SNG車旁邊,發現車門沒關,裡面有一整面播放接收的機器,上面有個小螢光幕正接收攝影記者在前面拍攝的影像,他看到小螢光幕拍到正是他工作的派出所,上面打著幾行字:

「快報!包庇大陸妹賣淫的主嫌警察辛勤國,正在派出所內舉槍挾持劉正忠,雙方僵持 

他被擠在一堆不認識的記者以及認得的警察人群之外,他怎樣用力擠、用肩膀擠,都擠不進人潮圍成的圈子裡面,他納悶也焦急著,派出所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天大地大的事?....

他聽到分局長楊政遠站在派出所的門口,對著裡面喊叫:

「阿國仔,我們帶走阿芬只是為調查案情,阿忠與這件事根本沒有關係,你放了他,我們好好談談,什麼事都可以好好談,千萬不要做出傻事….

接著是一個熟悉不過的聲音,從派出所內衝喊了出來:

「你們都騙人,阿忠學長更騙人,他叫我什麼事都不要說,卻跑去惡人先告狀先檢舉我,說包庇大陸妹的事都是我主導,還和一位大陸妹同居,天啊,明明是阿忠和隊長貪瀆,我只是一顆小棋子,被人利用,被人踩踏在腳下,被當成墊底揹黑鍋的人….

「我被逼到牆角了,你們不要逼我…..

被綁在派出所內的阿忠想要發出聲音,但嘴巴被塞一條濕了的小毛巾,他只能發出嗯嗯.

「我們不逼你,但是我們想進入大門和你聊聊….

「你們敢進來,我就和阿忠同歸於盡….」,那聲嘶力竭的喊聲,可能連天上的星星都聽得到。

在派出所外的辛勤國,接著聽到兩三聲像鞭炮聲的聲響,彷彿過新年那般囂鬧,接著傳出分局長衝進所內的大聲叫喊,還有一堆記者搶新聞的囂騰….

他原先以為會有鴿子從派出所飛出來,但等了五分鐘還是見不到鴿子,辛勤國才想到上次在那兩人的房間內,他撿到了幾根鴿子的羽毛。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些羽毛….

辛勤國這時才發現自己已成了一隻鴿子,全身都是豐碩的羽毛,多掉落幾根都沒關係。

他拍拍翅膀,他雙腳一蹭,用力翔飛了起來

他飛在街道及城市上空

他看到下方派出所成了熱鬧的據點,很多人在所內翻看他的屍體,他用自己的手槍在腦袋打了個燒灼的大洞,他也沒有放過阿忠學長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麼藍那麼遼闊的天空正在呼喚他….

他像鴿子一般飛著,那暖暖的氣流吹襲全身

他不斷地往前飛,往前飛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s1143&aid=1168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