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行走(下))-聯合文學2008年6月號
2008/06/06 16:15:15瀏覽1688|回應0|推薦8

此時他忽然間又覺得非常地乾渴,整個喉嚨像是沒了水一般的枯癟,只要一口一口水就好,澆灌他的身子。 

渴的感覺篠地猛撲了上來,緊捏住自己的脖子,「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他的糖尿病遺傳自父親,他也不曉得何時染上這種病,只知道血糖在體內快速沈積,堆起一座座比玉山還要高的高山,更堆起了愈來愈高的血糖數值,比高速公路飆車的速度還要快,如果這種速度在高速公路飆快車,警車早就響起,圍捕這個飆車狂了,依照醫師每次都要恐嚇他的可怖說法,血糖一累積就無法消解,直到在血管裡蓋起屋脊屋樑,只要一棟血糖的透天厝,鋪天捲地蓋成了,那天就是他的死日。 

就算死了又如何? 

醫師警告他說,如果再這樣,不到五十歲,視神輕就會被剪斷,他將陷入一片無盡暗黑裡,雙腳傷口處如果潰爛,終有一天要截肢,他想像自己最悲慘的情境,雙腳同時被切斷、雙眼也看不見了,日後雙腳雙手都沒有,再也沒有人會叫他出來工作了,他大概只能叫喚著老婆,推著他坐輪 到市中心販賣口香糖、原子筆之類,還不時遭人白眼,雙腳殘廢算是重度傷害了,到時他也只能靠政府養他。 

如果政府也都沒錢呢?那時他養得了自己嗎?他覺得很懷疑,沒有工作,很難擔保自己的雙手、雙腳是否保得住?如果他不再裝可憐,沒有人會同情,不就像現這種情形一樣嗎?他走在一條偌大的公路上,海風吹亂吹倒了他又黑又白的髮林,所有人離他遠遠,愈遠愈好。 

人生好像原本就要這樣走著,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走到上天收了他的身魂為止。 

他走著,自言自語走著,路一定要走下去,不管路有多遠,今天總算靠自己兩條腿左右擺動,走回家裡了。 

老婆以前始終念著他,為何老不做運動?總有一天糖尿病發作、肝癌上身,後悔都來不及,但他總是笑著說,「我要工作、我要工作,哪有時間運動」,如今他走了幾小時的路,行走的里程之多,無法仔仔細細用電子計算機估算,老婆一定很高興他終於突破血糖的魔咒,讓雙腳劇烈運動,對躺在血管最底層的血糖,進行大掃盪。 

他開始看到前方一千公尺處,一支十多公尺的T霸廣告巨型看板,向他熟悉地揮手致意,那是他每天進出他居住市鎮的必要路口,那支聳立入雲的看板,每天早上、傍晚,他開車經過時,都會和招牌裡那個穿著比基尼三點式泳裝的美女打個照面,和她說:「早安,你好」,「晚安,你好」。 

他愈走愈近,心情起伏很大,心臟蹦跳得厲害,彷若就要跳出胸膛,他喜歡讓別人看到他愉悅的心情,如太陽花綜放,他終於不用再無止盡地走著。 

「午安,你好。」 

他走過巨型看板前方,仰頭第一眼想瞧著那個露乳少女,太陽太大,他瞇著閉成一條線的雙眼,和看板少女打招呼,她巨大的乳房,幾乎要撕碎包著它的比基尼泳裝,就差那麼一點點,她又圓又滾的乳房,就要轟隆隆地掉下來,狠狠把他壓擠,像一葉滾著露珠的狹長四季豆。 

    

他又持續走了多久? 

一個小時?二個小時? 

時間從不停止地走動,時間踏過人們的死屍依然前進。 

終於不用再走下去了,他對於走路這件事已感到些許厭煩,天長地久地走下去,也要有個結果,任何一件事都會告終,像他所走的K1道路看似綿延無盡,一直穿過了山與海,延伸進市鎮,K1道路最後與縣道匯聚成一條道路,連道路的壽命都有止盡。    

一路走下來,他走累得幾乎挺不起腰,一路彎著受傷的腰,走進囂鬧如常的市鎮,像個垂垂老矣的老人,從外頭流浪了數十年,回到久別重逢的家鄉。 

整條大馬路,一排店面站立眼前,都是他熟悉到可以背誦老板、夥計上上下下所有員工名字的老交情商店,一個地方待久待膩了,就會如此,就是有這種好處,人人認識你的老臉,你認清每個人的真面目,真相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生活就是這樣,吞忍生命所有不合理,像吃下每一頓被懷疑都有毒性的食物,只能默默讓腸胃消化一點一滴的毒素,直到毒素滲進每一個細胞、每個毛細孔,直到自己完全沒有氣息。 

他從無止無盡的道路,走到市鎮的絕處盡頭,很多路都是從這個市鎮出發,很多道路,也以這個市區做為終結點,所有路的終結站匯聚在這裡,所有路又從這裡,再度往外延伸到天涯海角。 

這條道路第一家店面是賣通訊器材的老板叫阿康,這幾年大哥大紅得發紫,照相手機賣到缺貨,賣到消費者搶著要,阿康賺足了錢,收攏不到與自己最親近老婆的心,老婆和一個常來的老主顧,俢手機修到床上去,阿康知道後,還偷錄到老婆和那壞男人的爽歪歪叫聲,阿康後來每天只能看著A片,聽著老婆錄音帶裡的叫春聲,摩擦自己早已無法勃起的陽具射精,事實上,阿康和他一樣,兩人都是不挺一族,對著老婆洞開的身體無能為力,對這世界無能為力。 

他走過了阿康的店,心有所感的看著裡面,阿康還是一臉笑靨迎向客人,但沒有人了解阿康和他自己心內的困苦,快要塞滿整顆心臟,爆掉體內每一條大動脈,讓兩人的經脈全斷,一了百了,沒有呼吸並不是最可怕,而是就算是死了,自己不知會飄浪到哪裡,才最讓他害怕。 

他以為阿康應該看到他走回市鎮,應該會好奇衝出店外,問問他為何今天這麼早下班,但阿康沒有衝出店外,阿康好像沒有看到他走回鎮裡。 

時間快接近中午,太陽快要爬過人的頭頂上了,他走這麼一大段路,應該有四個小時了吧,沒水、沒食物、沒錢、沒機,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雙腳走著,還有滿身刻滿大小傷口的身子,他被困頓在一條柏油道路上,差點被烈日烤曬成乾,尤其沒有水喝簡直要了他的命,在路上喝了一瓶不用花半毛錢的飲料,無法填滿他身體呼喊著他要喝水的欲念,身子成了一大片乾旱裂開的田,渴求一陣急雨。 

他自以為平常做人還不錯,今天卻有點異常,整條街他認識或認識他的人,幾乎全都藏匿了起來,大家都在玩躲貓貓?只有阿康在店內做生意,也沒有像往日那樣跑出來和他五四三,天南地北的聊,道路上依然車水馬龍,經過他身旁的汽車、摩托車都晃眼而過,成了一陣陣模糊的影子。 

他家離阿康的店面不遠,就店面往右轉的一條小小巷子底,小巷內都是純住家,他家是透天厝,但也有二十多年的歷史,當年是他老爸攢了一輩子苦力錢買下來的,他也沒有什麼錢,自己又是獨子,老爸死的時候,家裡還真是與貧困一同過日子,沒有人要來告別式,祭拜他脾氣不好的老爸,好在留下了起碼一棟能遮風蔽雨的房子,讓他娶妻生子,省掉一大筆驚天動地的巨額貸款買房子,讓老婆與孩子和他在那間屋吵吵喧鬧十多年,日子還是渡過來了。 

只是,他覺得今天真是受夠了,真是受夠了。 

上午先是碰到那個差點要人命的車禍,接著在沿著一面是山一面是海的公路行走,天空下起細雨來,讓他心情迷濛,但直到他走入市鎮,離家愈來愈近,他的心情像陽光突破了灰雲的包圍,尤其想到家,老婆不在,可以自由自在地脫掉衣,服沖澡、吃飯、翹二郎腿看電視、胡亂按遙控器,還可以偷偷看A 

他忽然之間想起,就當今天的漫行是一個旅程吧,一個遙長又漫漫的行旅,旅程一定會有結束的時候,每次參加旅遊團出國旅行時,最後一個行程,不都是寫著歡迎回到甜蜜的家嗎? 

是的,他回到了家,雖然不是甜蜜的家,至少是他這個人出了事唯一想要回去的地方,他轉彎走進了小巷,離家只有十多步的路程,他開始在口袋裡找尋鑰匙,「幹!」,他輕罵了自己一聲,鑰匙丟在出車禍的車上,這下子還是要向鄰居借點硬幣,打電話找老婆回來開門。 

他一邊想著,他一邊抬頭,看到原本是紅色的家門口前,怎麼突然搭起了藍白色的塑膠棚架,裡面竟然還有不少親友在那邊忙上忙下,他只見著老婆還有小孩的背影,小玲頭倚靠著她媽媽的肩膀,她最近蓄留的長髮,在藍色布棚的陰影裡流瀉。 

中間的靈堂有人懸掛起一個中年男人的照片,留著不長的頭髮,還載了一幅黑框眼鏡,他想,這年頭這麼遜的人不多。 

他頓時覺得疲累了,在自家棚架下,找了一個鏽蝕的鐵椅,獨自坐了下來,輕輕喘了一口氣。 

他看著前方那張似層相識的照片,靜靜看著…. 

他彷彿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 

刊登於聯合文學2842008 6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s1143&aid=1936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