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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下)-2008菊島文學獎得獎小說
2008/10/22 18:28:43瀏覽930|回應0|推薦4

「我說的哪句話?

「大海是你殺得死的嗎?….…

阿海嘴裡喃喃唸著,眼神彷若飛到風雨背後,凝視那片我無法真正窺看到的汪洋大海。

 

阿海是不是以後就不在颱風來時跳上海堤?!我不敢確定

但是我知道,以後颱風來臨時,阿海跳上的是我們的警艇

那也是不到一年前的事,那次颱風來得又急又快,風雨及海浪聯手把一艘貨輪擱淺在距離我們小島的北方岸邊,船上有十多個船員,有七個船員先行跳上貨輪上的救生艇,但小艇沒划多久,就被巨掌般的海浪一掌給掀翻了,七個人穿著救生衣,在驚濤駭浪下載浮載沈,我們海巡隊的警艇急著要出發救那些人。

那天凌晨四點多,港口只有些微天光、大量混濁的暗黑以及下不完的瘋狂大雨,我和阿發還有幾名隊員穿好配備,準備出發救人,我們走到警艇旁邊,看見阿海穿著一件薄夾克,似乎在等著我們。

「阿海,這麼早起啊….不多睡一點,我們是要去出任務,才沒辦法多睡這種颱風天最好賴在床上,睡他個一天一夜」,其他隊員躍上警艇,開熱引擎、準備拉錨出船等作業,我在艇邊先和阿海哈啦一會兒。

「貨輪擱淺的小島北岸,海裡藏有很多暗礁,附近也有不少詭流,你們都還是菜鳥,我帶你們去

阿海講話特別小聲,彷若怕人家聽到他說什麼,我已習慣他說話的聲調,聽懂他說話的內容,旁人還聽不出他蚊子般的嘶鳴,有什麼奇特的密碼。

「你要和我們出勤?….隊上是沒這個先例!但如果你肯來幫忙,我們是非常歡迎」,我心想反正救人第一,阿海又在這島上土生土長,摸遍了這裡海岸的地形,如果他能帶我們去那是最好。

 警艇在黑夜裡出發,只看得到海平面上的最遠方,有一處微微的光點,發出黯淡不已的晨光,這幾年的颱風一次比一次凶悍,彷彿是上天派來給人們示警的,尤其身在大海,看得最清楚自然無窮無盡的力量,整座大海被颱風給逼急了,它憤怒地站立起來瘋狂咆哮,大海更伸出浪濤打造的巨掌,把警艇把玩在手裡,不停不停讓船艇上下劇烈晃動。

「風雨還真他媽的大,阿海,你得穿上救生衣….

海浪被十級以上的海風刮起,吹打著站在警艇甲板上我們的臉龐,像是被無數的小鋼珠擊打在臉上,疼痛得讓人喊爹叫娘,我看阿海迅速穿起救生衣,似乎不受風雨的影響,我知道他在海上是一流好手,數十年在大海進進出出,比誰都愛海,又比誰都恨海,也只有他自己,才能解開與大海生生世世的恩怨情仇。

「警艇快開到貨輪出事的海域了」,阿發在我們身後大聲呼喊。     

警艇前方的照明燈亮了起來,照亮原本漆黑的海面,我和阿海瞇著眼睛,身子往甲板的最前方走了過去,兩人身上套綁一條有手腕般大的繩索,以防被強大的海風吹落海面。

海面只有如箭矢疾射而來的雨絲,彎彎斜斜掉落了下來,海平線上,一眼望去都是被海風餵養而大的白色波浪,爭先恐後地拍打著警艇,我和阿海不知吞喝了多少濺濕上來的海水,我想等到太陽一出來,我們的嘴巴可以去曬鹽了,曬出一整座白色的小鹽山。

警艇繞了好幾圈就是看不到飄浮待救的船員,我的心急切了起來,萬一等一下沒油,警艇勢必要返港,到時連個人都沒救到,實在交待不過去,好在沒幾分鐘,阿海的眼神銳利,他看到了在照明燈光邊緣,有幾個黃色物體在漂浮,他懷疑那就是在海中待救援的船員。

警艇把方向調整一下,果真大約有五、六個穿著黃色救生的人,出現在我們正前方,被海浪洶湧激盪地不停揪捏,他們神情無奈苦痛,更無力舉起雙手向我們求救,浪濤實在太大了,我們拋下好幾個套有繩索的救生圈,也試圖用長棍勾人救人,但他們就是無法捉住救生圈和長棍,彷彿命運在大海中和他們躲起迷藏來,他們就是無法捉住不斷閃躲的機會。

「綁在我身上的繩索有多長?我跳下去救他們好了

阿海咆哮地和我說話,周邊的海浪全都圍過來攻打警艇,狂妾的拍打聲,淹沒人們的吶喊和溝通。

我和阿海只不過距離二十公分,他的聲音竟變得如此遙遠而微小,彷若遠方看不見的晨曦。

「套在你身上的繩索長度應該夠,應該沒問題,…. 只是你跳下去….會不會會不會太危險?......

阿海不知有沒有聽到我的回答,幾乎是在我對著他用力吶喊的同時,我看到他從我的身旁躍入海中。  

回到仇人懷中的阿海到底想些什麼?我無從得知。我只知從他躍入海面的那一刻,他才真正再度和大海交手搏鬥。

只見浪濤伸出千萬隻手臂,要把阿海用力打入黑暗的另一邊,讓他無法靠近將被大海吞吃的船員,阿海拼命甩開海浪層層交疊的阻擋,奮力要把那些載浮載沈的人,從大海的藍盆大口裡急急救出,眼看只隔了不到幾公尺的間距,阿海卻像是游了數千公尺那般困難掙扎。

阿海好不容易游近第一個船員,並且用力挽住他的手臂,往最近的救生圈游去。

阿海左手拖著毫無力氣的船員,右手在萬傾波濤中划水,他彷彿揹著千斤萬斤重的破銅爛鐵,吃力地往前游進,他終於游到那套有繩索的救生圈附近,阿海拿起救生圈,往那名船員的頸脖套上,我們在警艇用力拉動,將第一名獲救的船員拉上警艇。

其他在海上漂游的船員,看到有人獲救,也重新萌生起求生的意志,他們各自用盡力氣,把自己帶向救生圈附近,我們將所看得到待援的船員,都一一救上船了。

「阿海!阿海!他在右舷方附近漂游,他好像失去了力氣….」,阿發在駕駛座往甲板這個方向喊著。

糟糕,我們剛剛忙著救人,卻忘記阿海為了救人已筋疲力盡,得趕緊救他上來才行。

我把阿海拉上警艇時,他累得雙眼緊閉,一句話都不說,只和六、七名船員攤開身子,癱躺在甲板上,隊員們送上毛氊、熱茶,阿海啜了一口茶,力氣才慢慢恢復過來。

警艇回港時,清晨在大海演出的狂風暴雨,早已消失無蹤,換上的是另一批大自然演員,它們包括剛露臉的陽光、伴隨我們飛行的海鳥,還有恢復理智的大海。

沿途阿海變得沈默,也許他一早在惡海上奮力一搏救人,損耗了極大力氣,但他看來臉色很好,一直望著船邊的大海沈思。

「阿海!你還好吧!」,我裝做若無其事地問他。

「還不錯,至少沒有被大海吞肚腹,連骨頭都不剩」,阿海又說著他自以為是幽默話語,這點還不錯,表示他心情好,還會開大海的玩笑。

「我又想到你之前說的那句話了

「對了,我說過大海殺不死的..

「大海殺不死,卻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對付它 」,阿海看著眼前平靜無波的大海,似乎想到用什麼方式治理它。

「大海想吞吃的人,我們就拼命地把他們救回來?!….」,我好像是阿海心裡的蟲子,把他心中所想的都吐露了出來。

阿海反倒不說話,看著我自顧自地傻笑了起來。

我突然想起貼在辦公室那張斗大阿海殺海的照片。

這次回去後,應該換張新的圖片了

 

自從阿海首次出航後,這一年來,颱風來時,阿海總搭上警艇和我們去救人、救船,他對小島周邊的像是自己家般了解,從大海的嘴裡救人,比他從前跳上海堤殺海簡單多了,況且每次任務總是圓滿達成。

不過,我實在不曉得是誰告訴記者,阿海這段時間的轉變,有一天,我早晨醒來,隨手攤開報紙,斗大醒目的標題,襲擊我的雙眼,還真嚇了我一大跳,標題寫著:

「起肖殺海的阿海,變成救人的阿海….

報導該則新聞的記者,還做了個表格,分析阿海有多少家人被大海吞噬,除了阿海告訴過我妻兒遇難的故事外,這時我也才知道,連阿海的大哥也是在出海時,連船帶人被狂風大浪帶走,迄今還找不到人,在同一版面較下方,編輯社也幫阿海在這年內所救的人數,做了簡單的統計,他總共救了二十個人,還真是不錯的成績,我還特別留意版面上用了哪張照片,畫面上只有阿海一人從警艇下船的圖片,想必是記者用長鏡頭拍的,我記憶裡,阿海和我們出海時,並沒有記者出現。

我倒不在意這到底是誰爆的料,反正,阿海做好事,被報導總是應該的,但人總有好奇心,我還在猜想,是不是阿海自己向記者提供的訊息?!這時接到一通阿發打來的電話。    

「小隊長,阿海剛剛在港口昏倒,上次他和我們出海時,右腿不小心割破一個小洞,阿海有糖尿病,卻任由傷口潰爛,目前送來馬公市的醫院,看你要不要過來看他?....

我趕緊搭上下一班的交通船,到了阿海住進的醫院,來到他的病房,卻看見有記者在門前守候,我和他點了點頭進了病房。

「阿發,怎麼會有記者在?今天報紙的消息,是你告訴記者的?!...

阿發尷尬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讓海巡隊的形象好一點…..說有個好志工阿海,協助推動海巡工作,本來就是警民一家極佳的宣傳題材

我看阿海躺在病床上,緊閉雙眼睡著,臉上兩條眉毛交錯糾結,彷若很痛苦的模樣。

「阿發的病情怎樣?

「小隊長,他的傷口因糖尿病潰瀾得很厲害,醫師說可能保不住右腳了

「要截肢嗎?

「截肢手術可能要馬上進行,不然會有生命危險….醫師說截肢後,可以裝上義肢,不會影響一般生活,阿海在昏睡前已同意手術,他請你做他的連絡人,幫他簽個名」  

「嗯」,我聽了有點心痛地點點頭,阿海沒有朋友、沒有親戚,只有我們這一票警察朋友,連萬一發生後事也交給我們。

我和阿發工作忙碌,幫阿海請個看護,我們先回到小島工作。

阿海鋸了右腳裝上義肢回到港口來,也是一兩個月之後的事了。

聽說阿海花一段時間適應沒有右腳的日子,他在病房不知摔倒好幾次,才將義肢裝了上去,走路歪歪斜斜,勉強可以行走。

那天去港口接阿海時,他簡直變了個人。

他可能還不太適應義肢,走起路來像隻搖搖擺擺的企鵝,更像喝醉了酒,連走路都會蛇行,阿海的髮型也變了,以往蓄到肩膀的長髮,竟理成平頭,還有那春風吹又生的鬍渣,也一次都被剷平了,阿海乍看起來年輕許多,但臉上的風霜顯得沈重了,早一些時候,他會裝瘋賣傻,如今他得赤裸裸面對自己因命運造成的真實模樣。

阿海看到我點了點頭,獨自一人拐著拐著行走,他走到老位置,那張又被幾次颱風折騰得不形椅形的老籐椅,但我們總為阿海準備著。

他甩開拐杖,沈寂地面對大海坐了下來。

一切彷彿又回到我和他不相識時的原點。

 

阿海截肢後,好像他的人生故事到此結束,連來港口看他笑話的人都冷冷清清,小孩也鮮少再來鬧他,彷若過期的食品丟在路口,無人搶食。

我和阿發仍在有空的時候,拿了張鐵凳子放在他的老搖椅旁,一同觀看落日、漲潮、還有熙來攘往的人潮,只是阿海不能再像以前任性地跳入港口游水,逃避外人隨時死盯他的眼光。

我和阿發對於這樣的轉變,完全無能為力,鼓勵的話說盡,只能放任阿海的長髮和鬍渣,又繼續沒有節制地漫延開來。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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