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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上)-2008菊島文學獎得獎小說
2008/10/18 06:56:47瀏覽1044|回應0|推薦4

      港口人的嘴巴,開開閤閤流傳一句話:

「阿海!阿海!住在海邊的阿海在起肖

阿海整天坐在港口前老舊捲曲的搖椅,像個無事人晃搖雙腳,附近的小孩們都笑稱這是阿海的無影腳,你只要上船或下船,保證看得到他的身影。

四十多歲的阿海,任由鬍子占滿、拉扯他三角臉的下顎,下顎因而愈拉愈長,像極一輪勾勾斜斜的下弦月,掛在港口那邊倚偎,而在臉部同一個地方,更長滿一地的雜草,不止春風吹又生,頭髮也沒空整理,如一撮野火在他頭頂上熱燒著,他雙腳吸穿一雙褪了顏色的托鞋,低頭一看,還看得出原本深紅色留下的一身斑駁。

阿海身子瘦削單薄,喜歡黏貼在比他年齡更滄桑的籐椅,像一只風箏般隨風敫勤擺動,有時搖著擺著,眼看阿海就快要飛上天了。

他雙眼卻只盯著海上的一切觀看,像是他這一生一世只為來人間看海,海上有多少船隻進出,你隨意問他,他都算得一清二楚。 

阿海不看問話人的雙眼,他只看著自己結成鹽塊的托鞋邊沿,自顧自地喃喃藝語,「今天總共有5艘船出港,7艘船低頭喪氣回來,有好幾艘載不滿一半的魚貨,那鬼頭刀的眼睛,還壓在甲板下面,我都看得到它,到現在我都看得到它 ,睜著那無法閤起的雙眼,狠狠瞪視著我….

這還是阿海沒起肖的安靜時候。

阿海發起瘋來,卻比颱風還狂暴。

就在氣象局每每宣布颱風警報之後,港口掀起數公尺高的海浪時,阿海的心情開始如海浪飆高到最高點,他整個人冷不防地跳上防波堤,連拖鞋都來不及跟從他,丟了一隻在他的搖椅旁邊,孤寂守候他的主人,希望他趕快回來。

阿海整個人凶狠地拿著不知哪來的魚槍,在堤防上大力凌空揮舞,好像對著一個生生世世的仇人,嘶喊滿胸仇恨。

阿海對著要撲向他身子的海浪喊叫,手裡舞弄鏽了大半根的魚槍,「你來啊! 你來啊!你有膽就來啊!看我不殺了你這天殺的大海,我殺,我殺,我殺….

海風把阿海的長髮拉得飛揚跋扈,他怒氣衝衝的臉,像一頭要撲向獵物的獅子,猙獰殘酷,這時我感覺到,彷若在一瞬間,阿海就要把魚槍,刺向大海的心臟。

在堤防旁觀看的人,知道阿海什麼都殺不死,經常是海浪輕輕拍過他的肩膀,灑了他一身的浪花,他的嘴裡塞滿了鹹得要死的海水,可以吐出一盒海鹽了,他還有一次不小心自己的手掌擦撞魚槍,大海沒獵殺到,倒是深紅的鮮血在他的手掌裡形成旋渦打轉,他還用另一隻手,沾著血到他的鼻子前嗅嗅聞聞….

阿海在海堤做刺殺大海狀,還被新聞記者拍了照,配了一個斗大的標題:

「阿海殺海!

阿海張牙舞爪的照片,放大得和中秋節盛產的柚子般大,海巡隊的隊員們還特別剪報下來,貼在辦公室的牆上,想必這照片也貼在許多人的家裡,不少人還特別為這個影像跑來這離島偏遠的港口,看看這個港口人如何殺海,從此以後,阿海跳上海堤舞弄魚槍,成了港口最知名的觀光景點,促進地方發展,阿海也因而獲得不少特權,包括他可以整天呆坐在港口邊,不受任何人驅離,像我和阿發等海巡隊警員,有時還會拿來啤酒、配酒菜,讓阿海一邊看海,一邊嘴巴不閒著,可以讓他度過半日時光。

海巡隊對阿海特別寬容,但港口人卻仍不喜歡阿海這款人,一群小孩有時會聚在阿海身旁,唱和著港口流傳的那句話「阿海!阿海!住在海邊的阿海在起肖」。

小孩還拼命拿麵包屑丟他,笑說「阿海,你吃麵包屑啊,像熱帶魚般吃麵包屑啊,阿海你吃啊!…… 

阿海仍低頭呆看著那雙早已褪色的拖鞋,不顧外面湧進的囂鬧,彷若拖鞋裡寫著他與大海不共載天的深仇大恨,阿海想看透,卻始終看不透。

「我打死你! 我打死你」,阿海看到地上爬過的蟑螂,拿起拖鞋使命拍打,那群小孩還以為阿海要打的是自己,紛紛一哄而散逃命去。

全港口的人,應該只有我一人知道阿海沒起肖,那時我連阿發都沒說,我將這個自以為是的大祕密,仔仔細細折疊在心房裡。

阿海只是不想理鬍子、頭髮這些小節,任由它自生自滅,還有他也不想理那些天天來鬧的小孩,他最大的心願也不在「殺海」……

我三年前調來這處離島港口,來得時候看到滿天海鳥,我想海鳥拼命飛到這裡生蛋拉屎,應該是個風光明媚的好地方,我也想這一輩子就待在港口混吃等死,做到退休好了。

我坐了不知道多久的船,看著浪花拍打交通船,譜成首世界知名催眠曲,腦袋瓜不知搖晃點頭多少次,終於踏上這座人人都說不吉祥的港口,看見傳說中的阿海先生,他就坐在港口前那張破搖椅上,裂嘴傻笑,迎接笑都笑不出來的我,我只看了他一眼,心想這人鬍子頭髮太長了吧,如果在早個三十年,他大概就被警察拖去理個大光頭再說,我下了船走近岸邊的海巡隊。

海巡隊辦公室裡所那名學長,正笑閤不攏嘴地收拾行李,和別人講手機,笑得花枝亂擅,他心知肚知要離開這座只有海鳥、浪花還有阿海陪伴的海巡隊,是人生天大的樂事,我猜他昨天剛放完一長串的鞭炮,與友人狂歡喝了一整晚的酒,慶祝有一個超級傻瓜要來接他的位置,讓他安然回到那燈紅酒綠的台灣島。

學長很禮貌地緊握著我的手,我看著他一臉肥肉,手握得很緊,很想把他的肥油擠送一堆給我,我趕緊把右手用力抽離了出來,遞給他一個我油也很多謝謝學長的眼神,他似乎還要謝我,我快步走進辦公室,眼神四處掃瞄了一下,就一座離台灣島有天長地久距離的港口來說,有平面電視、DVD機、泡茶桌、還有wii電玩等設備的辦公室,已經是天堂級的水準了,我笑得和豬學長一樣燦爛,他開始帶我到處走走。

學長走在前面,我在後方跟著,他帶我看了宿舍、衛浴、槍櫃等地方,兩人在海巡隊附近繞了一圈,接著走到港口邊,他指了指陷坐在搖椅上的阿海說,「這人是港口的鎮港之寶,大家都叫他阿海….

我原本只想帶動一下氣氛,我伸出手來,好聲好氣地說「久仰大名啊,你就是那個想殺海的阿海嗎? 

想不到阿海,看我都不看我一眼,撲通一聲,竟當在學長和我面前,跳入港口,悠游自在的游起泳來。

胖學長笑得有點尷尬,他困難地擺了擺豬蹄似的雙手說「這就是阿海….,你不要太在意

我看著阿海游向遠方,他一直游,彷彿這樣不停地游,就真得游得進那無邊無際的大海。

此時,夕陽的霞紅潑灑在一望無際的汪洋,連阿海的影子,都被染得紅紅藍藍的,看不出他是一個人,還是和大海、天空混融在一起了。

   

我來到港口後,阿海每天只看著波瀾不興的大海,他不和我說話就是不和我說話。

我乾脆在每天傍晚執行完勤務後,拿著一支鐵凳子,放在阿海坐著的搖椅旁,和他一同看海、吃餿飯、跳入港口游泳,還有呆呆地看著血紅的夕陽,噗通掉落在我們兩人的眼前,我這樣做了十多天,我猜那些小孩和無事的港口人,可能已在編纂新的念歌 :

「阿海!阿海!住在海邊的警察和阿海,做夥兒在起肖

就這樣我和阿海耗了七七四十九天,阿海仍把兩唇關得緊緊的,彷若拉起了嘴巴的貞操帶,他依然沈默做他的阿海,我依舊做個海巡隊的隊員。

直到……直到我來港口後,第一次遭遇颱風的那一天,我和阿海無言對峙的情形有了轉變。

那天清晨,彷彿一排突然掃射而來重機槍子彈,風雨狂亂掃進港口裡,用力敲打著海巡隊的門窗,我從門縫往外探看,港口一片矇矓,看也不看清楚,像是陷入了風雨的槍林彈雨,我本來是想躲在所裡,叫阿發一個人出去巡巡看看就好,但阿發昨晚值了夜班須要補眠,這個事非我做不可,我只得打起精神穿起兩套雨衣,準備衝進颱風的重災區,不過,我心裡清楚得很,這次要出去,最想看看阿海,是否真如新聞報導,在颱風來的那天,他瘋狂地跳到海堤,對著掀起的大海高喊:「我要殺海!我要殺海!

我用力拉著雨衣的袖口,衝進港口巡巡繞繞,看不到任何一個人,四處只有呼嘯的風雨,還有翻越過堤岸的浪濤,重重拍打在港區的水泥地上,我心想,怎麼沒有看到阿海?傳說中不是風雨愈大,阿海會起肖得更厲害?他應該會用力跳到海堤上做勢殺海,到現在怎麼沒有看到他,如果看到他做如此危險的動作,我會以警察的身份,要求他趕緊從海堤下來,我會臭罵他,「殺什麼海?保命要緊,快!!阿海快從海堤下來

我開始懷疑以往的新聞報導及傳說,都是記者杜撰的?

還是這次風雨太大,阿海臨時取消例行儀式?

還是風雨阻擋了我的視線,讓我遺漏了什麼?

我不死心,又冒雨繞了港區一圈,最後我終於在海堤較遠的一處角落,看到阿海正與幾個人拉扯。

我遠遠聽見阿海的咆哮聲:

「我今天不殺海,不行嗎?誰規定瘋子一定要做他發瘋的事,我今天忽然決定不起肖了,不行嗎?

聽到阿海這麼喊,我笑了出來,好在風雨大,多少遮掩我的失態,我心想竟然還有人在颱風天,一定要強迫阿海做出殺海的動作,這是怎樣的年代?連瘋子都沒有自己的行動自由嗎?我心裡那時就隱隱約約覺得,阿海不是瘋子,至少阿海旁邊那幾個人還比較像在起肖。

和阿海糾纏的那幾個人,也許覺得阿海不殺海,沒什麼熱鬧可以看,也許看到警察來了還是躲開得好,他們終於放開阿海,他們走開時在風雨裡說「阿海你不殺海就不殺海,我們只是想在風雨中找個樂事來做,說實在的,我們還懶得看呢!走,我們去喝酒

等到我走近時,看到阿海滿臉沾滿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還是海水的混合,阿海忽然有了一個衝動,他拿起早已帶來的魚槍,正要往堤防上衝跑。

我一把抓在阿海的魚槍,「你不要做那些傻事了,大海是你殺得死的嗎?

阿海原本不管我的阻擋,仍想往前跑,直到他看我握楮魚槍而滲透出的鮮血,他終於停住了自己的瘋狂,他看著我說「我們到海巡隊去,幫你包紮傷口….

在海巡隊狹小的辦公室裡,彷若天地所有風雨,都集中過來圍攻我和阿海,阿海對海巡隊的了解,像在自己家裡般熟稔,他從櫃子最下方拿出一盒急救箱,用紅藥水塗抹我手掌被魚槍畫開的傷口,然後拿出繃帶仔細包紮,我瞪著我來了三年第一次看到的急救箱,心想阿海可真是對這裡摸得一清二楚,上次阿發也是小腿受點小傷,想要找急救箱卻都找不到,想不到是放藏在櫃子最底層。

風雨將港口攏在它透明的雙袖裡,從海巡隊的窗口,根本看不清外面的狀況,港口被一片風雨,擊打出煙煙霧霧,什麼都無法看清,倒是辦公室裡格外溫暖,連一點雨水都滴沾不到,只是九級狂風,將港口船隻搖晃得七暈八素,那風推著海水、浪花拍打船隻的巨大聲響,不停地在我們耳畔呼喊,彷彿提醒颱風正迅速溜跑過我們身旁。

我一小口一小口啜飲剛泡好的熱茶,茶水像一道清流滑下食道,將我原本被雨水、海水濺濕的身子,暖和了起來。

阿海雖然幫我包紮傷口,但我仍不放棄這個機會刺他一下,我說「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還真的可以七七四十九天不說話….

阿海笑著「我本來是想半年不說話的

「你為什麼這麼恨大海?還特別挑在颱風時,跳上海堤殺海?今天為何又不照本宣科秀一下你的殺海絕技?」,我怕這個問題過於敏感,刻意低頭喝茶,避開阿海像閃電疾射過來的眼神。

「我也沒有刻意選在颱風起肖」,阿海臉上很輕鬆,沒有受到壓力的臉色,他心裡打開閘門,訴說他的心事,「應該說我太太與兩個小孩出事那天,剛好氣象局剛好發布海上颱風警報….

「沒有人知道颱風為何來得這麼早,應該說大海變臉變得太快,我送太太與孩子去坐船回台灣島時,烏雲開始遮蓋天空大半的臉,他們搭乘的交通船開到一半時,海浪情緒不穩,遽變成一隻深藍巨獸,它張開大口,交通船瞬間翻覆….

阿海看著窗外強烈搖晃身影的椰子樹,他幽幽地說「船上乘客連搶穿救生衣的機會都沒有,大部份的人當場溺斃,有些人遺體漂到其他小島岸邊,我太太和兩個小孩的身體,差點被水流漂回他們台灣本島的娘家海岸,他們被找到時,身體有些部份已被鯊魚吃咬掉..

「我哭都哭不出來了,真的,一滴眼淚都無法擠出來,要垂流下來應該是我的鮮血,我一輩子都在大海捕魚討生活,如今大海卻吞吃我所有的家人,我想不到任何方式可以報復,那種恨天天嘶咬我的腸、我的胃、我的心….,如果不做什麼,我憤恨難消….」,阿海喝下他今天第一杯熱茶。

我又像個不懂事小孩拼命插嘴,我說「所以,你非得跳上海堤,用魚槍刺入大海的肚腹,你才能平除憤怒

「或許吧….我明知魚槍刺進大海,它連喊痛都不會我早知我做的全是白功,都是癡人做夢,你剛說的那句話,早就在我腦海裡迴想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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