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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天際與海灣的相擁處-高雄市鼓山區
2008/01/04 10:18:26瀏覽1474|回應0|推薦5

收錄於《散文高雄》一書,高市文化局出版  

進入新世紀之後的一個春天,我和家人休閒地坐在位於時光交匯點的打狗英國領事館,那排望看到大海盡頭的露天咖啡座上,有我們三人的身影棲息著,妻子啜飲她最愛喝的黑咖啡,摰愛女兒不斷親吻巧克力蛋糕的黝黑肌膚,我則看著遠方,想像波濤洶湧的形狀,三人被午後的微風吹拂,我們雙眼正飛入打狗市天與海的邊界之間,遠方響起幾乎聽不見的氣笛鳴叫,一艘如同機械藍鯨的輪船,正在波動的澄藍海面上,緩緩高雄港前進  

我的視野再往右邊靠近一些,就要撞入綠意盎然鼓山的胸懷…… 

我的雙腳往前方跨進一步,就要跌入大海的凝視…… 

如果我們三人集體伸手向天空索取一、兩朵無瑕的白雲,藍天肯不肯擲送給我們那些想叛逃的雲朵,好讓我們別在胸前,做為春季的禮誦? 

如果我們的眼神,再往紅塵的最下方探去,我們想低頭俯拾的不僅僅是在黃昏之後城市逐一亮起的輝煌燈光,還有那些在夏夜如同波濤潮來潮去的人心,全都是我最想要收藏的珍寶,當然,我最重要的寶藏,全都收藏在妻和女兒的幸福笑靨裡,我平時不打開,平時我都鎖在心裡的保險箱。 

其實這十幾年來我常到高雄,港都成了我心靈的第二個故鄉,它在我生命的位置,位於心臟及靈魂的北方,與它在地圖的座標一致,以前我當記者時,每周就要從屏東市開半個小時的車,從南往北開來,到打狗市中心的報社報到,市區裡的高樓大廈也都集中在報社附近,那裡的鋼筋大樓,看久看習慣了,就彷如成為體內的鋼筋水泥堅固無比,每到假日,我終於能擺脫市中心龐大的都會陰影,帶著家人到打狗市附近的景點走走,車子開進日治時代最熱鬧的地方當時叫「哈馬星」,然後,我們走向天際與海灣的交接處 

打狗英國領事館是我與家人最常去的地方,它位於30公尺的鼓山上,高度雖不高,但要走到最高處,更要爬上數百個階梯,等你上氣不接下氣,腳踩踏到了廣闊的平台時,雙眼很快被蒼穹與大海的廣闊勾引而走,你只要站在領事館的四方,往遠方眺望,大海那無盡的澄藍任人捧起,往自己的身上淋浴,高雄港則一派大方地坐落我們的左手邊,一艘艘體積龐大的商船、遊艇、軍艦,星羅棋佈在港灣的邊界,港口週邊鑲滿了所有城市的燈火,如同鑽戒般在黃昏裡欲亮未亮,連船上都亮起黃澄澄的燈光,在海面上映射出船身的倒影,彷若一艘艘船隻,都想要向不知名的遠方挑戰與前進…… 

順著晚風吹來的方向,我伸手向7七歲女兒介紹這座外觀擁有文藝復興時期巴洛克風格的建築物,「打狗英國領事館是在100多年前興建,比我和媽媽兩人的年紀加起來還要大,你可以叫它『領事館阿公』」,我帶著女兒,穿梭在它腹內彷如迷你地宮的監獄,這裡百年前就關過犯人,看到許多小朋友在十分低矮的地牢裡跑來跑去,成了現代兒童捉迷藏的遊戲場所,彷彿100年的時空距離就這樣急速縮短,100年看似漫長又看似眨眼一瞬,同一個地方卻變幻了不同樣貌。 

100年前被因禁的囚犯,如果早知道地牢會變成如此模樣,他們會不會搥胸頓足當時所受的苦,如今卻已事過境遷,一切的苦痛變成過往雲煙,我想,時光如梭,如果再晃眼過個100年,打狗英國領事館又會變成什麼樣子?那時我和家人都不在了,可能只剩下這座企圖抵擋時光洪流的建築物,在天際與海灣的相擁處屹立不搖。

當然,我不會告訴女兒,這座建築物在歷史上真正象徵的意義,她還小,不懂台灣400年多滄桑的歷史,長大後,我才會告訴她,這建築物目睹了100多年期間台灣發生的天災人禍戰亂,「領事館阿公」歷經了清治、日治時期的歲月洗禮,親眼看到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在島國如野火燎原,美軍轟炸機轟隆隆飛越鼓山上空;它還看到日本的軍艦,從打狗港駛向戰火綿延的南洋,當然,它更經歷過1977年強烈颱風賽洛瑪的嚴重偷襲,賽洛瑪的兩袖讓它站都站不起來,只有猛烈地摔倒在天空與大海的面前,直到人們把「領事館阿公」輕輕攙扶起來….  

當一整座城市的輝煌燈光亮起,大樓的光影大片映照在鼓山上時,也是我們要離去的時候,晚風陪伴我們走下無法計數的階梯,女兒走得不亦樂乎,我和妻卻也感受到年齡的變化,喘著氣走過一個階梯又一個階梯,彷彿在渡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我看著走在我們面前女兒的影子,被山下的燈光拉曳得漫漫長長,我想,有天我們不在了,女兒勢必要面對籠罩在她前方的黑影與未知,我相信她須要勇氣的,而這些充滿歷史魂靈的建築物,應該會悄悄傳授她什麼,就像下午我看著黃昏夕照貼映在女兒及領事館的身上,「領事館阿公」那時就偷偷彎下身和女兒傾訴一些心事,這些祕密也只有女兒才知道。 

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雙手抖落紅塵裡到處飛揚的不透光塵埃,我們仍然要往歲月的下坡走去,持續走下打狗領事館的階梯,再度走向我們的生命舞台上,繼續盡忠職守地扮演著我們的角色…. 

我轉過頭去,對著在歷史蒼茫的打狗英國領事館,揮了揮手,和他正式告別,我不知道自己流不流眼淚,但「領事館阿公」卻開始流下兩行清淚,此時天空飄下細細絲雨.,他癱坐在山腰上,再也無法陪我們下山,剩下的路就只有我們走下去,我們持續走在那些綿延在天際與海灣的山坡上,俯看我最愛的城市,海風徐徐從岸邊吹來,帶著鹹鹹的浪花滋味.….. 

    

在進入新世紀之前,好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那時我才二十歲初頭,海風吹得我原本捲曲的頭髮,如同前方的海浪那般洶湧起伏 ,那時的我,根本無法想像二十年後,我會有一個溫暖的家有摰愛妻子和疼愛的女兒,我的心情不再飄浪不安,只想努力追求全家幸福,但是二十年前的我,那裡可以窺探得我人生的未來呢? 

二十年前的我,正想辦法橫渡眼前人生好幾個關鍵的渡口,如同那一年,我在朋友的陪伴下,站在鼓山的渡船頭,帶著晶鹽的海風吹拂得我頭痛欲裂,只見渡輪正從對岸緩緩開向此岸,幾隻海鳥在海面上欲高飛卻又像是差點跌落海面,在岸邊的我,我即將踏上刻滿歲月斑駁刻度的渡輪,展開人生第一次橫渡旗津和鼓山之間的短暫旅遊。 

那時住在打狗市的好友燿鴻,邀請我到打狗一遊,我先坐火車到車站,他騎著摩托車來載我,載著我穿越繁囂的市區,我總感覺一路上都可嗅聞得到摩托車在街上滿街跑的汽油味,打狗市終究和屏東市不一樣,它是直轄市,在我的印象裡,高雄就是人和車子多得好像要溢出水缸的水,把那偌大的街道擠占得水洩不通,我們到了鼓山渡船頭,他把車子騎進渡輪寬廣的載貨區,這裡的渡輪可說是萬事萬物皆可載渡,只要輪船可以容納得下,貨物和人都可橫渡到以視野就可看得見的對岸。 

那是二十年前,所謂的環保意識剛剛抬頭,我在碼頭上聞到比機車更難聞的船油味道,我所有對渡船口的想像與浪漫,全都在一瞬之間彷彿被颶風般徹底吹毀,所幸等渡輪開動以後,船隻在廣大的汪洋裡緩緩前進,從這邊的土地到達那邊的土地,一切的不快都被迎面吹拂的海風,吹得煙消雲散,海風像是拍打雙翅充滿氣力的海鳥,前來傳遞海洋的訊息,海風裡更留有大海留下的幾顆鹹鹹淚珠,那是大海孤寂垂流的淚水,寄予海風,吹送給有心人珍藏,如今被我一把在海風中捉取,做為未來我書寫大海詩行的素材…. 

其實多年之後我回想,才了解二十年前青春年少時,哪會有什麼憂思?那都只是塞滿一整個揹袋的劣質憂愁,無所適事複製別人的流浪心情,那像我以後人生多次的戲劇轉折,曲折而險象環生,每次的人生渡口,都以為是無法橫渡的汪洋大海,老是以為這一世就會沈溺在這個海灣轉角處了,但後來還是此岸到達了彼岸,大海裡沒有我溺斃的魂靈。 

二十年前站在那艘渡輪上的我,看著鼓山到旗津的海面平靜無波,涼涼的海風吹拍我年輕瘦弱的身軀,我大概怎樣想像,也無法想像自己這一生際遇看似變幻莫測又好像毫無變化的生命,像是我後來去當兵,退伍後從事記者的工作,在地方報社一待就是十多年,中間父親、母親接連罹患嚴重肝病,父親末期肝癌、母親是拖了十年的肝硬化,他們的疾病書寫了我一生的部份,那段時間,我像是一個24小時轉動不停的陀螺,為了父母的病忙碌地從自轉到公轉,父親母親還曾同時發病,被緊急送進同一家醫院,母親因肝硬化的胃出血被送進急診室,在走廊的臨時病床上等待是否有病房,父親則是早在二樓進行化學治療,我與兩個兄弟奔波在父親、母親的病床之間…. 

二十年前的我,怎會窺探得出以後人生的道路如何行走?那時年輕的我,抱著生命苦短並不想有婚姻,尤其不想讓下一代飽嘗生老病死之苦,個人只想追求浪漫的愛情,二十年前的我一定無法想像,自己在十多年之後想法完全改變,父母相繼過逝後,自己選擇走上紅壇的那一端,與妻子禎霞結婚,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尚恩,如果時光能迅速倒流,我也真想帶她們進入時光隧道,介紹給二十年前的自己認識,原來人生並不完全是悲苦的,也有它幸福的部份,只是生命就是按照既有的序程再走,它無法像電影描述的那樣,人生還可用遙控器掌控隨時前進倒轉,但是生命是無法變動,無法前進到未知的將來,更無法返回甜美的過去…. 

二十年前年少的我,站在渡輪甲板上,天空飛飄的雲彩伴隨著大海前來與我聊天,我雖然無法得知未來的自己,終於擁有了朝思慕想的幸福,但二十年之後,也沒有人想到,我還是一樣得面對人生的轉折變化,雖然家庭擁有龐大的幸福,中年的我卻失去了工作,我只好先回到校園讀研究所,在我最喜歡的文學領域鑽研,希望進一步等待事業道路開展,我有家有眷,純文學的寫作,是否可以負擔家庭生計的重擔?中年的我常為此深深憂鬱,也許人生就是這樣無法百分百完美,二十年之後的我,竟也羨慕起年少的我,至少肩上不用擔負任何經濟的重擔,只須站在甲板上,呆呆地想像人生未來的種種美好,並且偽裝出因為對生命困苦的些許了解,而淡淡地對著前方的海面憂悒起來…. 

只不過,無論時光未來如何變化,二十歲的我,在那一年還是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港口與港口、岸邊與岸邊的小小橫渡,我和朋友燿鴻騎著機車出了渡輪,踏上了旗津的陸地,彼岸的海風還是大大方方地接待我們,展開了青春年少機車之旅,只是那次旅遊到底玩得如何?那些記憶早已鎖進大腦深處,沒有人完全記得起來青春歲月的種種,只是在午夜夢迴時,總有一些回憶會從遠方竄逃回來,在夢境裡再次經歷或者低迴不已。 

那年從鼓山渡船頭出發又返回後,時光就這樣匆匆過了悠悠二十年,彷彿掛在牆上的那只大鐘就從那刻停止,然後直接快速跳躍到新世紀的現在,燿鴻和我如今在北台灣、南台灣兩地生活,早已許久許久沒有聯絡,也很久很久沒有拜訪過鼓山渡船頭 

但我相信,我和好友和家人,都還有不知多少處無法揣測的人生渡口,等著我們去橫渡生命的波濤汪洋…. 

  

那看似永無止盡的隧道,不斷地往外延長,前方有些絲絲光亮引誘我前進…. 

我沿著自己的生命猛然向前推進,從二十多歲再跨越到十多歲,或者還不到十歲,我總是想不起自己那時候的正確年齡,自己究竟什麼時候穿走過那二百多公尺長的西子灣隧道?來到那時還沒有中山大學的西子灣海灘,彷彿時間在記憶的空間裡,突然消失它的位置,只有那隧道前方的光亮,散發幽微的光芒…. 

那到底是幾歲的時候,是我的母親還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朋友,她或他帶領我走入那布滿黑暗的隧道裡,我們要到小山的另一頭,見識大海的真面目,但身高年齡都還矮小的我,卻畏懼於那看似漫漫長長的隧道,始終不敢跨大腳步,我的雙腳始終停留在同一個地點,直到母親(是母親嗎?),她手指著前方,告訴我不遠的前方就是光明亮所在,不要被一時的暗黑所驚嚇。 

那時十多歲的我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何怯懦於隧道裡沒有光亮,不敢往前移動?我極力揣測當時我的想法,我猜自己應該不是害怕黑暗的籠罩,而是在享受暗黑的暢快沐浴,或許像那些心理學家說的,每個人都出生於子宮,對於黑暗都有莫名的喜悅,也許當時的我,正想像自己是在母親的懷裡,那裡沒有一絲光芒,只有無盡的黑暗鋪天蓋地,還有潺潺水流的聲音…. 

也許就是我對於黑暗的又驚又喜,成為我一直喜歡待在電影院的緣由,那無邊無盡的墨黑,像海水一樣包圍著我,我是唯一的主體,黑暗是簇擁在旁邊的保全人員,盡全力的守衛著我,我在看不見光的黑色環境裡擁有至高無上的安全感,雖然黑暗之處不盡然就是全都看不見的地,事實上,它仍有一點點飛揚的微弱光點,但就是那幾乎看不到的光茫,才讓人眼睛一亮,為了最終最末的光亮,可以忍受一大半時間,溺游在黑色的大海裡,我們的等待,都只為了那夏夜裡的螢光點點…. 

不知過了多久,是兩三分鐘?還是兩三年?甚至是兩三趟輪迴的人世?在看似全黑隧道裡的我,終於肯走動腳步了,也許是那人所說的話激勵了我,(那是我摰愛的母親在說話嗎?那是十多年後往生如今再也見不著的母親在和我說話嗎?),讓我為了追求遠處的光亮而走動了起來,否則棲停在黑暗裡就沒有任何的活路,到最後就只有和黑暗融成一片….   

在隧道裡,我開始邁開腳步往前方走去,那些在前方閃爍的光亮成了我在黑暗中唯一的指標,旁邊那人的絮絮話語成了我捉緊的浮木(應該是我最愛的母親發出的溫柔聲音),「你再往前走就沒有黑暗了,再往前走,只要再走幾步….」。 

是的,我再往前走,我就要脫離黑暗了,我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指引著我,而我的眼睛,對於周邊環境的變化有了最明確的反映,隨著我往隧道出口處快步走去,那圈圓形的光亮愈來愈巨大,最後形成了一個熾烈的小太陽,燒灼著我的雙眼,眼睛開始有了畏光的反映,我有些張不開眼皮,淚水垂流了下來,整個人撲向光明離開暗黑之時,我卻像是一個淚人兒般,滿臉都是蜿蜒的眼淚…. 

如今我早已四十歲,再次進入自己漫長的記憶隧道裡,尋找自己這個可能不到十歲的回憶,在自己黑暗的過去裡我也曾遍尋不著,最後這段記憶卻像是沖片照片般,在大腦倉庫裡愈來愈清晰,是的,那是一種無法和別人說的恐懼,卻也是靠自己才能克服,而人生便是如此,隧道裡的世界更是如此,如果黑暗的盡頭有光亮,通常那是無法關鎖得住的明亮,想想隧道的兩頭都是陽光閃耀,中間那一段卻像是永恆的暗黑天地,如果你不相信只要再走幾步就有光明來搶救,你就沒有信心走完深黑的全程…. 

我一生過去有些片刻的記憶,從打狗英國領事館流動到鼓山渡船頭,再回溯到西子灣隧道,彷若命運之神的無心牽扯,如今都成了我生命體錯綜複雜的一部份。 

或許下次有機會,我將帶著女兒到隧道、到鼓山渡船頭走一走,七歲的她和小時候的我一樣膽小,她對於生命的未來始終沒有信心,我相信人生仍有多處的隧道要穿越,仍有多處的渡口要橫渡,只要相信黑暗的盡頭有光亮,縱使在全黑的世界裡仍有微弱的光芒在閃耀,我相信最末我們仍將與光明擁抱,就像我走在鼓山區的打狗英國領事館一樣,抬頭一看,天際與海灣在遠方處緊緊相擁。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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