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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08 16:17:48瀏覽1887|回應1|推薦10 | |
35歲的高齡開始寫小說時,滿肚子的故事耐不住久候,咕咕地叫著:「我要出來看這個世界了,我要出來被這個世界閱讀了」。 於是,最早是寫詩的手,銳變成寫小說的手,白天當記者的我,晚上書桌就變成我的產房,當起自己小說接生婆,進進出出虛實世界之間,捧起血淋淋的小說肉胎,化身為文字的生命,這讓我想起,封神榜裡的哪叱曾死過一次,他的父母用蓮葉重新賦予他的血肉,讓他在天地之間復活,我想,文字一樣有這種點石成金、化死為生的魔力。 有趣的是,我在35歲這一年,開始書寫形形色色的故事,我的小孩也在隔年出生,自己成了高齡小說作者及父親,但文學及血肉生命終於可以延續的歡喜,始終在我心裡盪漾著生之喜悅。 但是剛開始「生」小說時,速度緩慢,產道的過程是從大腦到雙手,手術房簡陋地在電腦螢光幕,一年至少誕生一篇,剛寫作時無人搭理,如同我時常形容的,創作寂寞如同大雪紛飛,我在文學的小道裡緩緩緩前行,有時投投地方文學獎,幸運的話中了幾個獎,家人、主辦單位給我溫暖的祝賀,我第一篇小說「黎明」,是葉石濤葉老評的,往後得了幾個文學獎,我心裡都知,那是葉老最初給我的鼓勵與發端。 後來寫了幾篇小說,才發現自己是面對各種極限寫成,包括人生生死死的極限、城市變化多端的極限、邦國族群的極限、大自然消消長長的極限,都很認真的把他們搬演到小說裡了,築建一個小小的文字天地,總自認寫了動人的故事,「故事」應是小說的血肉身軀,沒了故事,小說不像小說,如果小說裡只有那個人想、這個人沈思,甚至失去故事情節起伏的味道,那麼小說就像被狠狠截肢的病患,失去了一生最重要的血肉,無法走動跳躍起來,或許故事就是小說的最終邊界,我則在小說裡議論著生死種種,冷看命運狂飆無所不在的變化,想像任何一個人如果邂逅生命的最終,會有怎樣的哭哭笑笑。 千禧年那一年,總難忘新世紀第一道射過來的陽光,照射在臉龐上那種溫溫熱熱的結實感覺,此外,再結合從老婆那裡聽來她盲眼阿公的故事點滴,我寫了第一篇小說「黎明」,寫的是瞎眼祖父每年帶著孫子,追尋溫暖黎明的故事,他們面對著肉體破敗、最終死亡的人生底線,而祖父當年在年輕時候關鍵時刻所做的決定,影響到了家族的每一個人,你想他們追尋到了黎明嗎?祖父真的是一生看不見嗎 ?我想,他始終是看透每一個時光的流動,黎明在任何一個時刻照亮我們的心房。 「守望者」主角是個父親,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塊血肉-他的女兒,女兒為情投河自殺,原本可能是陳腔爛調的社會新聞,這卻是父親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痛,在台灣真實生活裡,不懂珍惜生命的人何其多,每天都有人憂憤地離開人世間,這個父親經過生命最大的陣痛後,選擇到那個奪去許多人魂魄的河流,守望著更多人的生命不致隕落,直到他有天在救人時,也被大河沖走,從河道被沖進大海,他終於體悟到生命被守望的感動。 「封城之日」說的是一個城市面臨的命運極限,想像南台灣最大的城市被風雨圍攻,其實這不須要想像,這些在過去、今日及將來,都將成為再殘酷不過的事實,整個都會某日被無情大風癱瘓,一對面臨情感臨界點的男女該如何互動?尤其在封城之日的關鍵時刻,試想末日來臨時,你最想緊緊握住誰的手?應該是你最愛的家人吧!,除了風雨、地震、海嘯、莫名的疾病,都將在未來突襲、封閉我們的城市,面對封城之日,你要淚眼相對?還是展開無止的抵抗及追尋,只為所愛的人存活著?我總相信,城市封閉之際,正是人心逐漸開啟之時。 「王爺」觸及的主題則是更深沈了,如果人有極限、萬事萬物都有一定的命運限度,那麼神明是否有他的終限、有他揮不去的煩憂,在我的想像裡是有的,但是神明面臨大環境的丕變,卻有比人類更果決的判斷力,「王爺」說的是神壇下方的人間糾葛、情慾掙扎,為了爭取廟宇的管理權,人間爭得頭破血流、恩仇世世代代,神壇上的王爺,看著紅塵煩擾,原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神明也忍受不了,束縛不了人類貪焚引發的爭戰,祂決定叫人燒了廟宇,遠走天涯海角…. 就連神明也有他躲不過的痛苦,那我們平凡的人呢,人生的道路轉彎遇到了盡頭,我們該如何自處?父母晚年所遭遇的病痛折磨 ,幾乎成為我創作時無法忘懷的龐大背景之一,這段往事運用各種面貌出現在我的小說裡,「飛行輪椅隊」以此為基調,描寫人們面臨老病情境時,試圖以比較美好的想像,向這個世界揮別的故事,其中整排輪椅飛行在這個城市的上端,俯看人世間城市的種種,是一種幻想飛越極限的幸福,卻也有說不出的現實辛酸,飛越極限後,還是得面臨冰冷的死亡,過程中有短暫的親情歡愉,燃亮人生邊界之外的黑暗。 極限在人類來說最鮮明的就是死亡,「那個人死了沒有」、「同學會」處理的就是同一個主題-生命的滅亡,生亦有死、死裡亦有生,「那個人死了沒有」透過不同的人,看待同一個死亡的身體,有著不一樣的詮釋,結果是令人驚赫的,原來靈魂看待死亡 也有不同的角度,最後由更大的視野,橫越那個生死難關(雖然最終也落入另一種極限); 「同學會」說的是一群同學們,在一個想像不到的地方-殯儀館,舉行同學會,他們徘徊在似生似死的邊緣,追尋生生死死的真相,極限之外是生、是死,到最後就像主角們,仰頭看到從殯儀館煙囱飄出的白煙一樣,人生似幻似真,看開了,就算生命凋亡,一樣可以開始重生,極限之外,就是另一個寬廣的世界了。 橫越過極限,返回原點,從小說的世界脫身,我還是要回到現實生活,總得面對自己另一個身份-記者,十多年來,我穿梭在一個又一個變幻莫測的新聞世界中採訪,但就算是真實新聞,卻多麼像是麼幻寫實,民國89年高屏大橋斷橋時,我與老婆在拍婚紗照,因為我們再過一周就要結婚,聽到大橋斷裂,我放下在挑婚紗的老婆,趕到斷裂的大橋旁,還爬下呈現45度的斷橋橋面,拍攝大家搶救傷患的照片,那時以為自己身在電影裡或在任何一部小說裡,無法脫身,原來想像與現實的距離是如此接近。 今年的楓港橋被大水折斷成兩截,我為了採訪,一樣要穿過一層又一層的風雨接近楓港橋,我大概一生也無法忘記這樣的畫面,無法形容的滂沱風雨,團團包圍住楓港橋的兩端,要走過風雨所形成的千軍萬馬,不到500公尺的路面,我至少走了足足半個小時,全身被風雨集體圍毆,風雨鑄造的槍林彈雨,在眼前、耳旁急急呼嘯,隨時會給我致命的一擊,我好不容易喘著氣前進了一百公尺,躲在一棟平房的騎樓下,等待再突破風雨的封鎖再前進,那時的我真擔心,再一點風雨,就會把我站立的樓房刮入空中,接著我會被洪水捲走,到大海與魚兒共舞。 這些親身體驗,後來都成為今年小說的最主要題材,「封城之日」、「守望者」裡面的大風大雨,相信我,那些都是從真實生活,帶到小說裡的真材實料,保證不加料,風雨是無法複製的,我雖然無法呼風喚雨,但在小說世界裡,文字確有撒豆成風成雨的無比魔力,於是,小說與真實世界中有了奇妙的連結,風雨在小說行裡行間裡盤旋、橫行,風雨在小說世界中,封鎖住南台灣最大的城市。 「王爺」也是多年來採訪廟宇新聞的結晶,每三年的南台灣王船盛會,我都會熬夜走在人群中,體會那種幾乎是參與革命的沸騰熱情,周邊有數不清的人潮,耳旁有震天價響的鞭炮,頭頂上方更布滿了一夜末眠的艷麗焰火,尤其當龐大火浪湧來吞吃王船時,真的心裡會感到大地震般的撼動,再加上有個好友,有空沒空就和我咬耳朵,說些廟宇你爭我奪神明權柄的故事,他的嘴咬著咬著迭事,我的手就在電腦敲出小說,當然,有些情節是真實的,當然也有些故事是編想的。 我小說創作的另一個超級養份(說來也辛酸),則是長年照顧病中父母的醫院經驗,每周七天有一半在醫院中渡過,多年來,我忙碌在父親的這張病床,還有母親的那張病床之間,我苦苦迴旋著,不知何時會停休,父母先後生病,最後同時發病,癌細胞凶猛噬咬著父親的肝臟,病魔也狠狠纏住生我育我的母親,最後,父母化成了我抱在手中毫無重量的骨灰,結伴住進了同一座墳墓,兩人不到六十歲的生命,在我們兄弟的眼淚中遠颺。 最近寫的「一口氣」,描寫男主角在父親臨死前,不小心吞吐進了父親呼出的最後一口氣,從此那口氣隱藏在他胸臆之間,折磨他、困擾他,讓他久久都不舒服,直到男主角吞下一顆酸梅,酸梅子卡在喉嚨之間,幾乎讓他斷氣,最後竟是那口氣幫他忙的,把酸梅子用力頂出他的氣管,父親留下的最後一口氣,救了他兒子一命,不過,小說男主角的媽媽當家人的面,說自己已死亡的那段,是發生在我媽媽身上的真人實事,因為聽起來太驚世駭合,不像是真實生活會發生的事,也不知如何寫成散文,我就決定把它放入小說裡,編排成為故事的一部份。 「尋子」裡的阿嬤,更是以我家八十幾歲的阿嬤做為故事及人物藍本,情節再加油加醋,味道就濃冽了,但要寫這篇小說時,我最先想到的意象,就是青石墓碑幻化成死去的兒子,與阿母相擁的畫面,讓我久久不能自已,從這個念頭及情景,再來推展整個故事,完成這篇小說,我要獻給家裡那位高齡八十多歲的阿嬤,她真的從日治時代守寡半世紀迄今,她的人生故事比我的小說還精彩。 文學創作一樣是有極限的,對記者來說,最大的壓力來自於時間,採訪工作吞掉我大部份生活的一分一秒,我只能籍著每年的文學獎旺季,抽空寫作,以文學獎為利誘,逼著懶懶的自己一定要寫稿創作,以證明我不曾停止編織文學之夢,我靠著啜飲不停運轉的文學夢想而存活。不少新聞圈的好友問我,採訪工作那麼忙,那裡有時間創作,我笑笑著說,由於老婆大人下班後還要照顧女兒,讓我能偷取一些時間放在口袋裡,晚上再把時間釋放出來使用,在此謝謝老婆及女兒的慷慨,並且不收取任何利息。 「一個記者竟然自以為是個小說家,以為他很會說故事,因此他寫了一篇討論自己創作的文章,叫做小說的生死極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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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