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言:
王爺是我2004年的作品,是我第一篇得到全國文學獎首獎的小說,對我來說,是再重要也不過的創作,但未曾在此部落格刊登過,如今再次刊登王爺,仍讓我心靈悸動,如果再有時間、再有靈感及故事,我會想把它改編成長篇小說,像今年把道德社改編成長篇小說天地一樣,有一天我會動筆的,一篇長篇的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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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分的王爺廟孤單寂寥,白天香客絡繹不絕,廟裡囂鬧繁華,一入夜大殿空空盪盪,連吹進的冷風都蕭條清瘦,被信徒香火燻得滿臉通黑的王爺神像,端坐在神殿中間,冷冷看著百年輝煌時光,輕煙般溜走。
「王爺,你要保佑我們! 這次兩百年的廟慶,一定要順順利利。」
六十多歲廟宇管理人柯順天,緩緩走到大殿,雙腳突然痠軟跪了下來,皺紋雕滿他年歲已高的臉龐,雙手緊捏隨時會熄滅的香燭。
柯順天對著神明說話的聲音小了下來,彷彿只有他與神明聽到這句祕密約定,「這次董事會主委,拜託王爺了。」
他右手撐在地上,吃力拱起老邁身軀,緩步走到神案前,將整把香插入燻得深黑的香爐,接著從祭桌拿起一對神筊,一臉虔誠,雙手一攤,把神筊往地上擲去。
神筊丟擲在地上的聲音,深夜聽來刺耳囂叫,柯順天只在意神筊在地上擺出的「聖筊」樣貌,他心中取得了王爺的承諾,雙手把神筊頂在頭頂上方,將神筊歸還在案桌上,柯順天滿意的微笑,浮現在兩邊的皺紋波浪。
柯順天如冷風悄悄走離大殿,廟裡再度回到沉寂。
長夜漫漫,神明無事,王爺在天地裡打起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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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大殿香客洶湧,辦公室內的柯順天彷若不知,坐在他最歡喜的那張沙發躺椅上,氣喘吁吁數著桌上一堆灰黃顏色的土豆,「一、二、三……」他心裡默默靜數,那群支持他的阿慶仔、黑臉、柯仔等數個董事,如豆子般乖巧,任他盤算。
但最難估算就是姓陳那家人了,四年前他揭穿上任廟宇管理人陳雲飛,向漁會借了一缸子鈔票的案,讓從來不知失敗的阿飛,重重摔了一跤,從此跌出王爺廟的地盤角,阿飛五十多歲的身體,長年累躺在病床,再也無法近距離與王爺說悄悄話。
陳家人不可能對王爺廟死心,陳雲飛的兒子陳志成,這時走進辦公室,阿成如一根針直直刺入柯順天的雙眼,心想「父子怎麼看都刺目啦」,他還是對著陳志成伸過來的手,笑開了一張老臉。
「阿伯,這次選舉準備好了嗎? 我是少年阿成啦,要和老大人對衝啊!」
阿成說著搖擺的話,臉上露著小孩般純潔笑意,沒有人看得出阿成的歹意,還以為他是古意年輕人,阿成的手這時不自覺拿起桌上阿順伯的土豆,俐落剝開,一顆豆仁直爽爽吞了下去,好像這些豆子原本就是他的。
「我知你也要出來選主委,想當初阿飛少年時,是怎況的英雄,捉大魚、扛大船去燒,你阿爸都是第伊人,你阿成要打拚,麥輸給你阿爸。」
柯順天心裡湧現怒氣,想年輕時和阿飛拚生意、拚選舉、拚女人樣樣都輸,阿飛那次大病後,他假惺前往探望,阿飛的魂魄早飛到山水天界,只剩空殼身體在病床。
柯順天想,阿成除了年輕,什麼都比不上自己,但他最比不過時間,不知何時要和阿飛做伴,最氣的是,他那個被人笑稱為小丑的兒子阿猴,整天的,阿猴要拿什麼和少年阿成比呢?
「你阿猴又在大街上跳戲,要來王爺公廟了,阿天伯你要注意,不要讓阿猴嚇壞前來拜拜的香客!」
阿成嘻皮笑臉說著話,俏皮的手又快速伸出,碰觸放在柯順天桌上王爺神像的頭頂,柯順天拿起木杖,迅捷一棍敲了阿成的手。
阿成不喊痛,卻氣得重重用雙手搥擊柯順天的桌子,阿成嘴上嘀咕一句「開戰」,與等在辦公室外的兄弟揚著怒氣走了。
柯順天想追出去罵,衝到廟前大埕,迎面竟是他的兒阿猴。
不知誰幫阿猴穿上八家將服裝,手裡持著雙叉棍,有模有樣舞弄著,旁邊香客不知這是阿猴每天必演的戲碼,還慶幸自己看到一場民俗表演,看到阿猴耍著棍棒好看時,更拍手鼓紅雙掌。
早先幾年,他看到這場景,一把捉下阿猴的雙叉棍,反手捶打兒子,沒料,阿猴心魂從此被鬼界搶走,三不五時起,街頭成了阿猴的野戲台,他氣極把阿猴雙手用鐵環緊緊扣緊,紅著眼求王爺公讓兒子不再瘋癲,但再結實的環扣,鎖不住阿猴的三魂七魄。
夢中,他看到阿猴化成猙獰的牛鬼蛇神,把自己的魂魄,捉到阿修羅地獄拷問一番。
柯順天不止看到阿猴,更看到少年的自己與阿飛,兩人在遊街時把械具舞弄虎虎生風,人們大聲囂叫,人群中有少女,她晶晶瑩瑩的雙眼,穿透流流漫漫的四十年,迄今還盯著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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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吹來鹹濕黏稠的海風,吹進阿成年輕的胸膛。
阿成站在一條悠長河流的岸邊,清楚望見雄赳昂揚的王爺廟,如一個男人直聳挺立在城鎮中央,其他低矮平房,柔順依偎王爺廟而生。
阿成對王爺公很陌生又很熟悉,從小就聽過王爺奇聞傳說,說王爺一生氣會帶走很多人的生命,把好人壞人掃得一乾二淨,他沒看過王爺,但他認定王爺公在人世的代理人,一定是非阿爸不可。
阿爸原本是港區勇猛討海人,在海上的日子,遇到大樓高般的凶狂風浪,阿爸的船照樣衝過,下船後,阿爸與好友阿天伯,兩人扛著三百斤的大魚急走,還擰著晃頭猛喝,大魚放下後,阿爸隨即亮出亮眼長尖刀,俐落飛快,將大魚整整齊齊切落。
阿爸年輕時,一定沒想到和阿天伯有天結下怨仇,牽扯到生生世 世。
他們兩人從小住在廟前同一條窄矮的小巷,長大後一同沉浮在滂沱海浪討生活,兩人發下重誓要服侍王爺到老到死。
有次大船遊街,鞭炮硝煙肆無忌憚散步在眼前,拉著大船繩索方向那人,突然雙手一鬆,大船如凶猛動物往旁撲去,阿爸與阿天伯飛出年輕身體,伸手搶拉那根失去力量的繩,四隻手猛力拉出血,才止住大船撞向惶驚的信徒。
那事傳開後,阿爸和阿天伯在廟裡的地位,老一輩的人笑開著臉說,兩人就是王爺公在人世的左右護法,要替王爺公辦大事,解勞憂。
夜霧此時將王爺廟包圍,阿成想起,他也看過王爺公生氣發怒,有一年,盛傳王爺對辦祭典的老董事不滿意,要收掉老董事身魂,晚間最熱鬧的鎮區,竟聽到鬼將們碰撞鐵環,鈴鈴噹噹響遍大街,如摧魂鈴讓人難以入眠。
隔天一早,老董事的身體沒了氣息,人走得乾脆俐落,有人悄聲傳話,說那一定是王爺公派鬼將收的魂,那時阿成讀高中,阿爸帶他到老董事家祭拜,阿成記得那陣吹起白幡的冷風,吹冷大人臉上的愁苦。
那天阿爸第一次帶阿成走進王爺公廟,阿爸一入廟就跪了下來,沒有任何雜念膜拜,阿爸也拉著他跪,他低頭看地板鋪上好幾層的塵灰,有小蟲爬過絲絲跡痕,阿成認真盯看阿爸很久,望出阿爸的力量來自何處。
阿成仰頭看端坐在正殿的王爺像,數百年燭香燻得王爺臉面黝黝黑黑、不清不楚,王爺原本是凡人升天,卻因更多凡人信他,握住龐大生命權柄,但王爺公不過是一尊木雕神像,權柄又回落到信奉者手中,阿成緊緊記住,那天阿爸對王爺公膜拜莊嚴面容。
阿爸後來名正言順做了王爺公代言人,身體不時顫抖抽搐緩緩打開,請王爺公降駕,喃喃說著只有神明了解的話語,如今阿成長大入社會,咀嚼阿爸的一切,領悟在胸。
朧朦霧色,阿成望了那棟宏大的王爺廟一眼。
「王爺公你交代我,我就怎麼做。」
阿成練習和王爺對話,這是制勝第一步,他心裡想著,他還看到王爺霧中散步,從對岸悄悄光腳輕盈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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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病房窗外窺望出去的天色,有些灰暗有點明亮,這時正是以往燒大船的時間,火焰會燃亮整個黑暗,盛大愉悅的火浪,會順著風勢,一口口吞掉所有人間的邪惡與不快。
柯順天拄著枴杖,靜靜寧寧呆坐在他一手毀掉的陳雲飛病床旁,一坐就是兩個小時,誰也不知阿天在選主委前一刻,偷偷跑來看阿飛,連阿成都在醫院外面跑攤忙選舉,誰曉得,阿天最後一著狠棋,竟是來看阿飛?
阿飛腦中的血塊成群結隊在血管中塞車,雙手雙腳再也無法踢動,只有臉皮的顏面神經輕輕抽搐,彷彿看到好朋友阿天來了,情緒波湧。
柯順天想,阿飛啊!阿飛!你又何必這麼輕易動怒,誰也無法與飛快的時間相抗衡,如果你不是中風,有天也會和我一樣老邁到無法動彈,看著自己被流金歲月,奪走一世人的力氣,只能動動腦筋,想法子成全事情,或毀壞一個人。
誰叫王爺公第一個選上的是你──阿飛!
阿天拍打著疼了好幾十年的心肝,陳年往事在腦中倒帶,那年廟裡要在兩人之間,選出王爺公在人世間的代表,兩人連擲十多次,阿飛雙手拋出去的神筊,一出手就是「聖筊」,神明似永遠眷戀阿飛,阿天可沒那麼好運氣,每次擲筊都是令人哭喪心神的「哭筊」。
阿天心裡鑽入一個壞念頭,王爺公竟然選的是別人,我就不要老天順心順意,阿爸替我取「順天」,我就偏要「逆天」。
不要說神明偏愛阿飛,連人世的女人都先愛上阿飛,那個在街頭碰上的女子叫「阿蘭」,讓人引動身體燃燒的慾望,這個不知來自何處的阿蘭,那晚和兩人喝晃頭、配大魚蒸煮的好湯,酒精在三人體內急竄流動,流成一條漫漫長河……。
阿飛先被雨水澆醒,阿天直起身子看看四周,發現三人睡躺在王爺廟後方的密隱空地,阿蘭依稀記得,她喝得醉爛,不止和兩個人身體親暱,還有一個陌生滿腮亂鬍的男人,與他們交纏。
阿蘭先跟阿飛一陣,替他生個兒子,後來阿蘭又與阿天貼黏一起,也有小孩,阿蘭離開時無蹤無影,如從來沒有這女人存在,時間久了,連阿天都記不清阿蘭樣貌,倒是狹小鎮區,留下一個酸溜笑語,說阿天、阿飛兩人不但是王爺公跟前好兄弟,還是同一個女人的好客兄。
柯順天看著阿飛流失表情的臉孔,他想阿飛啊,你和阿蘭的小孩,竟然要和我拚選王爺公的代言人,當年你和我拚鬥,最後還不是讓我扳倒,阿成這個臭酸小仔,拿什麼和我比?
神明卻對我阿天,一生一世不公平,我和阿蘭的小孩瘋瘋,阿成竟是有頭有臉還會奸人步數,他們同一個母親,卻各有天地不同命緣,王爺公,我哪裡對不起你,讓我嘗盡運命的甘苦?
足足在病房坐了兩個小時,柯順天撐起拐杖,抱著千斤萬斤重的心事,整個人直立立站了起來,心想,阿飛你好好睡吧!我會替你好好教訓兒子,快飛到王爺公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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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誰在演五子哭墓?」廟內正待召開會議,卻聽聞外頭熱騰囂鬧,柯順天胸口捧著老衰心臟,等著連任王爺廟主委,其他董事還沒來全,他想一定又是阿成在搞鬼,就看那個人還有什麼步數?
廣場白幡翻飛,阿成穿著黑暗暗喪服,他雙手撒出冥間用的紙錢,在人間天空凌亂吹散,阿成這下可豁出去,連他阿爸的棺木全都扛來王爺廟前,阿成想,要演就來演全套,他不會對阿天伯客氣。
阿成前晚接到醫院通知說阿爸忽然沒有氣息,他不相信阿爸這時會棄離他,一定有人作怪,他懷疑那個人正在廟裡,還有臉對著王爺公辦法會。
上午阿成與土公師,幫阿爸穿上最喜歡的那套衣服,阿爸的臉還是無色無憂,他想阿爸一世人幫王爺公做事,如今走離人間,來看王爺最後一眼,讓他知曉阿爸怎麼辛苦走這段人生路。
「我阿爸中風幾年,從來沒有病況歹惡,竟在王爺公生日前幾天,忽然過去,我不相信王爺公會來收阿爸的身魂,一定有人在做歹,不讓陳家有機會服侍王爺公。」阿成來場哭調表演,大聲哭嗆,吸來香客圍聚。
阿猴不能在這樣場合缺席,他求老師傅幫他畫個大花臉,是鬼將裡最凶狠狠的夜叉神,他壓根沒想到他阿爸正與阿成鬥法,阿猴恍惚記得,每次都有個長滿落腮鬍、穿著古裝的男人,跑到他的眼前,向他大聲叫,「王爺公需要你出來護駕了」,這次也不例外,那男人又蹦跳到他眼前,阿猴笑笑說,「王爺公,你不要擔心,我出來保護你。」
阿猴連滾帶翻跳入廣場,把所有人的雙眼帶到半空中,阿成也停了競選演說,單看阿猴一人獨挑樑柱,在王爺公的眼前搬演一齣大戲,阿成看了阿猴的瘋樣,心想真是做孽啊,他也聽阿爸說過阿蘭大媽的事,知道他有這麼一個親血緣又無緣的兄弟,在街道看他好幾次樣況,嘴巴上是胡亂譏刺,心裡也有些不捨,但誰叫阿猴的阿爸,是那個自以為可以代王爺公行事的阿天伯,兩家的恩怨要怎樣才算計清楚。
阿慶仔、黑臉、柯仔幾個董事來到廟前,擠入人群看鬧熱一陣,有董事晃頭搖腦,看廟的代誌翻出給外人看,削王爺金光的面子,有人心底擊掌叫好,「給阿天這個老瘋狗好看」,準備站在高處,看兩派人衝戰。
「阿成,你蒜什?帶你阿爸的棺木來廟,要讓王爺公萬分難看!你這叫什麼是王爺公的好子弟?」支持阿天的黑臉看不下去,大聲囂叫。
「是你阿天伯做的好代誌,讓王爺公惱了,才叫阿成主持公道,阿成替他阿爸申冤有何不對?」阿成的好兄弟陳長腳,站出來嗆聲。
在眾人面前,黑臉跨出大步,一拳往陳長腳擊打下去,阿成趕緊要拉開黏打在一起的身體,阿猴拿著雙叉棍加入混戰,警察哨聲由遠而近湊熱鬧而來,香客們不知要看下去,還是去膜拜王爺公?
柯順天聽到急切嘈雜聲、哨子聲,起身要到廟前,剛踏出門檻,眼前閃現竟是年輕阿飛,他雙眼明亮,拿著一把切大魚的長尖刀,往他頭上劈砍去,阿天伯一臉倉皇舉手相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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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裡的人說那幾天,真是王爺公廟兩百年來最多事的日子,一陣人在大埕相打,阿天伯要出來相勸,心臟跳得像火車在跑,阿天伯的心最後停下來不走了,他的身魂回老家,與阿飛伯在地府陪王爺公吃煙。
那天下午最歡喜的就是阿成,但也只歡喜半天,他原本是董事,阿天伯走了,他不用選,大家公推他接下主委的棒子,燒大船照樣風光要辦,那晚以為都沒事了,大家心平靜氣,隔幾天就要辦大事,把大船扛到海邊,用大火燒化成飛灰,把接入的王爺,用火浪送走。
但沒有人會想到,那晚發生更大條的代誌,只有王爺公會搬演這樣的結局。
阿猴是後來被關進拘留所時,悄聲對一樣被關進來的黑臉伯,說出他辦大事的緣由:
「王爺公這次生氣可發狠了,要把他的廟帶到天涯海角,讓所有人都拜不到,他叫阿猴用大火燒大廟。」
大家都以為,那晚阿猴藏入廟內,是哭他剛死去的阿爸,阿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