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邱仔，只看到他擠在許多救難人員當中，大家七手八腳將一個被河水及泥沙塞滿肺部的女人，從喘急的河流中，硬是拉上岸來。

四十多歲的邱仔，還正在喘氣，卻一腳搶在其他年輕義消前，二話不說就猛然低下頭去，他把呼吸的空氣，急速灌送給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看來應該有三十多歲，邱仔想，大概又是為愛情跳下這條河流，想讓悲傷的記憶及生命，徹底被河水捲走，天啊，又是一個不懂生命的傻子。

夾雜著泥沙的河水，從那女人的嘴中汨汨冒出，女人的胸部有著強烈的波動起伏，她開始用自己乾淨一半的肺部呼吸，並且急著要把她奪去生命的河水，完完全全吐了出來，好像也要把以往人生所受的苦，統統吐個一乾二淨。

看著女人緩緩回過魂來，邱仔等不及女人向他說道謝，他就想先走了，我看著邱仔一臉憂悒的面容，似乎有直覺告訴我，這個人身上可能有故事，值得身為記者的我，把他挖掘出來，我拿起相機按下快門，讓閃光燈往邱仔身上打去。

邱仔竟然用右手擋住我的拍照，鏡頭前只出現一個巨大的手掌，當時我真氣炸了，真想把相機就往這個高傲的人砸去，好在脾氣忍了下來，看著邱仔快步離去，我找到一個熟悉的消防隊員，問問這個人的背景及來歷，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邱仔喔，他是個怪人，但也算是個好人，快一年了，他大約在下午四點到六點，就會從另一個鄉鎮，騎著摩托車到這條河來，邱仔就在傍晚時刻兩個小時，來這裡巡巡繞繞，還真讓他救了不少人，他看到有人跳河先打電話報警，有時來不及，自己趕緊跳河救人，有時和消防救難人員一同行動，他也從不接受採訪，上

次就有個電視台記者，看到邱仔救人，畫面也拍了，等他上岸，記者要把麥克風遞向他，邱仔竟伸手搶，做勢要砸了麥克風，那電視台女記者嚇得花容失色，邱仔就趁機溜了」。

「你想採訪他，我勸你還是少惹他為妙」，消防隊員連珠炮說完他所知邱仔的情形，替我下了這個結論。

後來在這條河的中、下游多處地方，多次又看到到邱仔救人，我確實看到他也不再接近，但仍有些記者同業，看到好的新聞人物見獵心喜，上前想採訪他，都被冷冷臉色拒絕，甚至有一次，一名剛跨進新聞圈的年輕記者，硬著要採訪邱仔，他怎樣就是不要，年輕記者死拉著邱仔的手臂，兩人爭吵的聲音，比在場救人的囂鬧聲還要大。

最後是由消防局的陳長官和我，一人拉一個，把他們兩人拉開，陳長官做勢要邱仔趕快走，我向那個年輕同業說，「少年啊，他不願意，你就不要為難他了」，陳長官也說，「對啊，我們消防局要表揚他，他都不要了，還翻臉說，如果真的要頒獎給他，他以後就不要再救人。」，年輕的記者，最後嘟著一張臭臉走了。

我們目送邱仔在夕陽的餘暉，孤孤單單陪伴著自己拉長的影子，緩緩遠離大河的兩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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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次為邱仔排解爭議之後，他對我的態度轉為和緩，在救人囂嘩的現場，邱仔開始向我點點頭、微微笑，把我視為一個認識的朋友。

消防局的陳長官也說，邱仔最近救人，不再只是把人救了轉頭就走，有時他還會留下來教訓想不開的人一頓，並且還向消防單位要自殺者的資料，到人家家裡，進行「家庭訪問」，邱仔的解譒釋是說，他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希望不要再有二次自殺，否則他又要很麻煩跑出來救人。

四月裡的一天，那個六十多歲白髮蒼蒼戴眼鏡的老先生，看起來臉色平和，還是個老師退伍，但你絕對想不到，他上午先跑到市區大樓鬧著自殺，被消防隊的人歹說好說地勸下來，不到幾個小時，晚上老人又跑去造訪斷魂河，一頭就跳了下去，好死不死，那時已很久沒有下雨，河流靠近岸邊的地方早已乾歇，成了一片沼澤泥，老人跳下就栽入泥水堆中，自殺不成，人筆直插入河岸中，成了一幅奇特景像。

老人顧不得剛剛想死而跳下來，如今卻忍受不了泥水的包圍疼痛而大喊救命，在漆黑的夜裡，老人的叫聲，呼喊來所有人的目光，那個循著人血淚而前來的電視SNG車，開來河邊，車子打亮燈光，往河邊照去，老人在泥水堆中，露出一個人頭，狼狽哭喊著「誰要來救我」，一隊消防員火速趕到河邊，正為要怎樣救人

傷透腦筋，邱仔自告奮勇說救人的事，就由他來。

在被燈光打得如同白晝的河邊，邱仔身上套了一根繩子，由消防人員在岸邊掌控緩慢地放掉繩子，讓邱仔一步一個腳印，像太空漫步，小心謹慎踩在隨時會陷下去的泥水中，逐漸接近那個老人，隨著時間分秒跳過，不斷廝喊的老人，好像喊得渴了累了，閉起嘴巴和眼睛不再活動，等候邱仔走過來。

邱仔終於到達老人的身邊，在旁邊觀看的人潮，看到這一幕鼓掌叫好，但這卻是邱仔最緊張的時刻，他怕那附近的泥地，無法承受兩人的重量，最後都將兩人吞噬，他低頭向老人的耳朵低喃著說，「老人家，你不要動，閻羅王暫時不會想要你的，因為我要來救你，現在開始一切都得聽我的，好嗎?」

老人疲倦地無法動彈，只點點頭表示知道，邱仔慢動作般把他手中握著的另外一條繩子，仔仔細細綁在那老人身上，邱仔接著揮手示意要岸邊的救難人員可以拉動繩子，並且用雙手協助，把老先生拉拔出那個吸人命的泥沙坑，老人在泥地上滾爬，臉上一臉濁污，但過了不久，老人已被順利拉到岸邊，消防人員趕緊將他送上擔架。 

人救起來，事情好像就這樣結束，拍到精彩畫面的SNG車，一聲不響就開走了; 看熱鬧的人潮，看到有人被救起，也逐一散場走離，如同一場好電影結束就得回家; 連天上的月亮，也躲到烏雲，彷彿要一起下班一樣; 消防局、義消人員收拾工具，打算回家休息。 

邱仔拿著一張大毛巾，正擦著他浸濕的頭髮及臉面之際，我在想，一個整天在游泳池當救生員的人，為何下班後，還要大遠從他的工作地點，騎著破摩托車，穿越條條大街以及無盡車海，到隔鄰的大都市河邊，搶救一群不要命並且完全陌生的自殺者?

「這個是我救過年齡最大的人。」，邱仔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我也跟著搭腔。

「現代人真不知想什麼，這年頭，好像只要有煩惱，用上吊、跳河、燒炭，就可任意決定自己生死，但是，生命不是開關按鍵，說開就開、說關就關，生命是無法重來的」，我好像在發表新聞特稿一樣，說出了對這幾年自殺潮的不滿。

邱仔結束了他的救人善後動作，和我走去「斷魂河」岸邊的廣場，找個座位坐了下來，我們兩人開始喝著消防隊留下來的啤酒，初夏涼風徐徐吹來。

邱仔嘗了第一口冰涼的啤酒，望望斷魂河漆黑的河面，剛剛繁囂亮眼的情景，現在都被無邊無盡的暗黑取代，只有兩岸的大樓燈火明亮閃爍，彷彿在替河流守夜。

「就在最近，我終於知道不但要救人，而且要救心」，邱仔的眼中沒有一絲激動，他一邊說，一面指著自己的胸膛。

「想自殺的人，絕沒想到所製造的連鎖效應，遠超過他們想像，像顆原子彈，轟炸過的後遺症令人驚心動魄，我看過中年男子跳河往生後，他太太過幾天也跟著跳，兩人屍體橫躺在殯儀館冰冷的冰櫃內，兩個還在讀國中的小孩，在靈位前哭啼了好幾個小時，好像哭得流出來的都是帶血的眼淚，讓人不捨啊」，邱仔的嘆息在河面浮動著。

邱仔再喝一口冰啤酒，希望澆熄滿腹的不平，邱仔接下來說出他心中最痛、最不願揭開的傷口。

「想知道我為何開始要去河邊救人嗎」，我當然想知道，邱仔此時又灌了一口啤酒，讓我想起他用CPR救人的情形。

邱仔的雙眼憂鬱了起來，河面刮起一陣風，開始飄下絲絲細細的雨來。

原來邱仔十四歲女兒，兩年前談一場戀愛，情節和任何一個青少年會遭遇到情況一樣，但每個人承受程度不同，邱仔女兒喜歡的男孩，竟愛上了她最好朋友，兩人親熱結吻時，還被邱仔女兒撞見，那天下午五點多，邱仔女兒揹著書包和一顆破碎的心，失魂落魄來到斷魂河邊，當者夕陽與許多路人的面，躍進波光潾潾河水中。

邱仔當大半輩子救生員，在游泳池、河邊及海灘，他救了連自己都數不清的人命，但是，這次就是沒有從奈河橋把他的女兒拉回人間。

邱仔趕到斷魂河岸邊時，女兒已被人拖到草坪，滿臉的泥汙，他差點認不出來，他還帶著毛巾把女兒臉顏擦乾淨，就算她早已斷氣，他根本不放棄，奮力趴下俯親著女兒冰冷的嘴唇，一次又一次想把新鮮的氧氣，急速灌送到女兒的肺部，邱仔吸氣、呼氣，早已滿臉脹紅，還不斷趴下送氣，直到旁人發現不對勁趕緊把他拉開.... 

「女兒啊，你為何不想呼吸人間的空氣了呢? 」

邱仔抱跪在地上痛哭許久，鼻涕、淚水滾流臉龐，他開始嘔吐起來，甚至想把五腑六臟統統統吐了出來，邱仔覺得上天在一瞬間，從他身上剖走一大塊血肉，那種痛，痛到魂魄深處，全身像被電擊般難過麻酥，無法動彈。

邱仔後來到河邊，一口氣等了七天七夜，希望頭七時，能看到女兒魂魄游回岸邊，與她痛哭告別，但邱仔沒有等到自己的女兒，他等到另一個少年，那天傍晚同樣五點多，同樣的背景，夕陽貼映著拱橋，他看到少年頭也不回躍進河中，與她女兒一樣決絕。

邱仔趕緊跳下河去，把少年從湍急河流中拉到岸邊，這才發現尋死少年，竟然是女兒為他跳河的男同學，他淋濕的平頭還有迷茫的眼神，讓邱仔看了不忍，原來少年受不了內心騰磨，選擇和女兒一樣自絕道路，他摸了摸那個濕滑的少年平頭，很想要痛罵，又覺得好像沒有那個必要。

「那時我就在想，或許真尋覓到女兒的魂魄，她要我持續在河邊救人，從生死邊緣搶救那些迷茫的生命及靈魂」。

邱仔喝下最後一口冰啤酒，聽了邱仔的故事，我的心情有點溫熱起來，那種情緒一直紅熱到眼眶旁邊。

從此以後，邱仔每天下午從小鎮游泳池下班後，就騎著吞吐黑煙的摩托車，穿越過黃澄澄陽光與湧動車潮，來到斷魂河邊救人，他把每一個他救的人視為自己親友，他說，救不到自己的女兒很遺憾，但他可以救更多人的子女。

雨大了起來，邱仔和我一邊跑到停車場躲雨，他一邊喘氣說，現在只有他一人在河邊守望救人，力量十分有限，他最希望，自己從死神搶救過來的這群人，能和他一樣，開始伸手挽回下一個想自殺者的生命，最好讓這些人集合起來，成立一支「守望者」義工隊，每天在固定時段，在斷魂河中下游的岸邊，進行巡邏，救多少人算多少人。

「這是我的理想，讓每個人站在他最佳的人間位置守望，就會減少許多生命的沈落。」

邱仔那晚說的最後一句話，輕輕巧巧走進我的夢中駐紮了下來。 

●

 
後來我調離警政採訪路線有一段時間，碰到邱仔的機會減少了，都從報上或朋友那邊，看到、聽到邱仔的消息。 

邱仔在這段日子，終於完成他的心願，他果真把他救過的一些人說服，訓練他們學會游泳，更成立「守望者」志工隊，在斷魂河綿長的河岸，展開搶救自殺者的工作，報上更大幅報導邱仔的故事，說他雖然失去了女兒，卻因邱仔搶救跳河者的大愛，讓邱仔擁有了更多的兒女、親友，這其中包括他救過的女兒男友郭永達，還有那個他救活的女子劉秋華。

我那時以為可能沒機會見到邱仔了，但是想不到那天，滂沱雨水扭曲了天地的那一天....

那天夏日午后，連綿無盡烏雲集結大批部隊，在這個城市上空進行灰黑色的陰霾軍演，隨後轟然巨響，天公劈出一道一道的銀色閃電，將世界切出黑暗與光明兩個世界，不一會兒功夫，一大盆一大盆的雨水，就這樣被天神潑用力灑出了天際，往地面直瀉沖擊而下，雨水嘩啦嘩啦打到人身上，讓人嘶喊震痛，大雨這一下，不休息也從不睡覺，將整個天地擁抱成滿臉濕意。 

雨聲如同大海的潮聲，波濤洶湧而來，進入黑夜後，我們的城市，成為流浪於大海的一葉扁舟，搖搖晃晃，隨時有翻覆的危險，雨水下在我家的屋頂，下進我的夢裡，擔任記者多年，說實在的，對下雨這檔子事，有銳不可擋的敏感，一聽雨聲大小，就會知道隔天會不會有水災，就在雨水滴答滴答的催眠聲中，矇矇矓矓地睡著了。

 隔天一大早，捶擊這個城市的巨大雨聲，把我重重喚醒，耳旁還有一隻像小蜜蜂的呢喃聲嗡嗡叫著，原來是上級長官特派員打來的大哥大。

 「快快快，快起床去跑新聞，大雨把附近所有的河川都搞大肚子了，每條溪流狂飆溪水沖激的速度，你趕快去斷魂河岸邊，河水快要沖毀堤防了，警察在那裡疏散人群，快去快去」，特派在大哥大裡大聲嘶吼著，怕大雨滂沱聲淹蓋了他的聲音。

我急急掛斷他的嘮叨，趕緊衝出家門，天啊，這次雨可真下得驚人，每條要開出城市的道路，都被一長排車輛緊緊堵塞，我把車子掉轉頭，彎進一條小路，市區排水溝滿出來的泥水四處氾濫，就有一輛車子，被泥水淹到了車頂，好不容易開到河堤旁，我披著雨衣飛也似奔跑到河堤上。

你一定沒看過這幅景象，巨大沈重的烏雲，重壓在我們頭頂，彷若隨時會向下坍塌，溪流被二十四小時狂下的雨水逼瘋，洪水不但貫滿整條河床，水流更充滿力氣往兩岸擊打，堤防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就斷氣潰堤，天空差點被奔騰躍起的河水大力撕裂，雨水仍然沒有停歇的跡象，世界末日彷彿就在眼前，河堤擠滿人，他們看著這樣的悲劇上演，卻束手無策。 

久未見面的邱仔，出現在我的眼前，但是距離卻如同天地般遙遠。 

邱仔身影，在發狂的河水中載浮載沈，他坐著的橡皮艇，由岸上的消防隊員以繩索綁著，以免被河走沖走，邱仔想划到離河堤兩百公尺袁的沙洲救人，沙洲原來是一大片乾河床，但在激湧的洪水不斷衝湧過來後，只變成一小處可站立的地方，有兩人在那裡被河水團團圍困而不知所措，邱仔的橡皮艇衝過一次一次浪峰，

快要接近沙洲了，卻好幾次幾乎被浪潮掀翻，好在後來船還是靠著繩索穩住了，在雨聲、人潮囂嚷聲中，橡皮艇終於駛近沙洲旁，邱仔趕緊把兩人接到艇上。

邱仔調頭要駛回岸邊，一樣是漫漫的天路歷程，一路躲開河水凶猛的跳躍追殺，橡皮艇被岸上的繩索拉著來到了河堤，消防隊員趕緊伸手，把那兩個歷經死亡驚嚇得臉色蒼白的人接上岸，我看到岸邊，有邱仔守望隊員幫忙救難，受困的人救上來，河堤人潮掀起一片歡呼，不過，就在這一剎那，最靠近河面一處河堤，竟被河水大力一撲沖掉一塊，原本堅固的水泥堤防，竟然轟然一聲掉入河裡，站在此處的消防隊員陳正義，一個重心不穩，跟著落入滾滾洪流，邱仔橡皮艇更被突然拋下的水泥塊擊中，船艇失去重心而翻覆，邱仔在岸邊人群的驚呼聲，落入喘急的溪流裡。 

河流速度飆得比強風還快，邱仔與陳正義被河流急急帶走，迅速消失在所有人視線範圍。 

「邱老師，趕緊抱著橡皮艇。」，郭友達、劉秋華張大嘴巴蒼惶喊著，陳長官也慌了手腳，拿起無線電通知所有沿著大河兩旁的消防隊員，趕緊沿線救援。 

「邱老師，你千萬不要發生事情，你救了我們大家每個人的生命，你不能丟下守望隊不管.... 」，那個叫秋華的女子，哭得無法控制自己。 

郭友達較冷靜，好像認得我，跑過來拍搭我的肩，「我知道你是邱老師的朋友，你可不可以載我們去下游，守望隊的副隊長在那裡，我們商量怎樣救邱老師。」，堤岸上的人搶著離開，怕河堤再次大規模崩堤，一方面趕緊想辦法要搭救邱仔及那名同時落水的消防隊員陳正義。

邱仔使用的袋子，被孤零零遺棄在空無一人的堤岸上，好像在等待它的主人，我看到後趕緊把袋子提走，這時天空劈下一道驚心閃電，烏雲在眼前迅速集結，趕去開車的我，心中下起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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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車子開得比風雨還要飛快，更要和溪流飆速度，甚至我還一度追上灰雲飛奔的腳步。

「我們一定趕不上河水的速度，老師他們最後一定被溪流沖到斷魂河的入海處，我們直接到第三號橋，看看是不是可等到救援老師的機會? 」，郭永達透過無線電，連絡守望隊在斷魂河各岸邊的隊員，要他們看到邱老師被河水帶過來時，用任何方法都要把他救起。

事實上，邱仔把守望隊訓練得很好，他看到這場大雨下得如此急促，一定會釀成大洪水，他把隊員分配到河流中下游救個橋樑處，等候救人。

在第二號橋的小隊指揮官，就是邱仔救過的傅怡真，他為一段外遇自殺，他當時就從他現在守望的第二號橋跳入河中，河水大量灌進他的肺部，讓他開始昏迷，直到有一隻男人手臂把他從幽暗的河水中，一把拉出水面，白茫茫陽光刺進傳怡真緊閉的雙眼，又白又亮的光線在他眼內流動，讓他重新醒活了過來。

傅怡真如今站立在風雨吹襲的第二號橋上，眼前沒有溫暖的陽光，他的一顆心比任何人更急切地想救到邱仔，他在接到無線電說要救邱仔後，不到三分鐘，就遠遠看到一艘翻覆的橡皮艇，有兩個人影緊緊捉住小艇不放，橡皮艇被河水捲動著、衝激著，急急向第二號橋衝流了過來，傅怡真一邊大動作拋繩，一面大聲叫喊

「老師，你要捉住繩子」。

狂烈風雨不停潑灑在邱仔與傅怡真中間的河面上，傅把繩子拋了出去，邱仔用盡力氣伸出左手要捉繩子，他另一隻手緊捉住小艇翻覆的底部，讓自己不要掉入洶湧濁黃的河水沒了呼吸，在小艇另一邊的陳正義，在落水那一剎那，就看著邱仔有樣學樣，兩人隨著小艇在溪流中橫衝直撞，有時吃了好幾口悶水，有時更要閃躲大又硬的河床卯石，想辦法存活下來。 

邱仔伸出去的手落空了，傅怡真繩子丟得太慢，丟在橡皮艇後方，邱仔像匆匆而逝的水中落葉，很快被溪流衝到更前方，傅怡真只看到邱仔一個眼神，兩人相互交會，然後就失去邱仔的身影。

邱仔的雙眼，讓傅怡真想起那時邱仔就是這樣看著的，洋溢救人的銳利英氣，如今邱仔與河水激情搏鬥中，眼中仍然散發這樣的光茫，他猜測可能也有「你們以後要好好守望救人」的用意，他用手擦了擦紅潤的眼眶，拿起無線電，通知第三號橋的指揮官，「邱老師漂流過去了，請想辦法救起邱老師。」

我們在車上聽到這樣的通訊，我把車子急速飆到第三號橋，郭友達衝下車去，雨水灑進他年輕的眼眸，扮演特殊角色的他，比誰都想救到邱仔，他終於了解搶救生命比浪擲生命更不容易，尤其當世界瘋狂的時候...，他在三號橋橋上猛然抬頭，看到千軍萬馬的風雨，朝大地擲擊而來。

郭友達叫陳長官把一條繩子綁到他身上，他一步步迎著痛打他的風雨，走到橋下最接近河面的河堤斜坡，他一定要拉住邱老師的手，就像邱老師當初拉住他的手回到人間一般，生命的悲劇要從他這個世代化解，不要讓無窮的情仇永世糾纏，他想起往事一幕幕快速在腦海放映，他想起邱老師女兒身影在河水中沈浮 ....

「邱仔來了，邱仔來了」，橋邊消防局人員大聲呼喊，郭友達往前一看，那艘橘紅色小艇被河水帶著往他這邊衝撞過來，他看到邱仔疲累得貼在小艇旁，他大聲叫喊用力伸出雙手，邱仔終於有回應，趕緊往上方伸出手來，「老師我捉到你」，郭友達拼命使力要把邱仔騰空拉起，但邱仔的手被河水、雨水淋得又濕又滑，
根本無法緊握住。

邱仔身影從郭永達手中滑溜出去，往大河的盡頭處流去，三號橋上的我們默默無語，任由大雨淋透全身。

搜救活動到晚上告一段落，再也沒有任何新的發現，守望隊員默默守候在消防隊的會議室，螢光幕正報導邱仔發生意外的新聞，邱仔大頭照出現在鏡頭前，大家看到心情都碎成千片萬片了，報導旁白說，「守望者邱仔落水失蹤了，希望大家幫忙尋找，他可能被洪水沖流到外海.... 」。

我抬頭望著寧靜異常的夜空，天地終於在深夜停止啜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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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相信邱仔還活著，連邱仔自己都不相信。

河水帶著橡皮艇及他們兩人直衝大海的擁抱，兩人經歷河水、海水的洗禮，邱仔嘴人中還含著混濁河水帶給他的泥沙，而經過陽光曝曬後，被海水拍打過的邱仔臉龐，出現了一粒粒的白色結晶體。

不知在大海飄浮多久，邱仔醒來時，看到成群自由自在飛翔的海鳥，在天空和他愉快打招呼，無私陽光照射海洋每一處角落，把他一天一夜全身的濕意，曬得乾乾淨淨，邱仔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剛剛邱仔確實在做夢，夢到女兒和他聊天，這是女兒過逝後，第一次入夢來，他們聊了很久，他感動地緊抱著女兒，想到小時候將她抱入懷中的溫暖心情... 

他和陳正義兩人完全失去力氣，既虛脫又極端口渴躺在傷痕累累的橡皮艇上，任海水帶著他們兩人四處飄流，邱仔想起，落入河流時，水流力量簡直巨大無比，他們根本無法掙脫，只好順著河流的擺布，不斷往下游衝去，彷彿在一個自然曲折的滑水道冒險前行，兩人緊緊扣黏住小艇不放，那是在發飆的河水中，唯一生存的方式。

陽光曬得兩人再度昏睡了，耳旁不再有嚦拍拉的雨聲，卻出現一絲絲的氣笛聲，邱仔再度夢到他伸出雙手救人，那個他一生最常做的姿勢。 

這時邱仔第二次醒來，睜開矇矓雙眼，他看到一隻又一隻從警艇垂下的手臂，用盡力氣要拉起他們兩人，無力的他任憑搬弄，但他心裡知道在這人間還有人默默守望著他，像他以前在河岸所做的事情一樣。

他眼眶潤濕淚水湧現，這是他唯一最不在意的液體，那樣溫暖熱盪，從他被烈日曬得黝黑的臉龐.，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