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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10 21:38:20瀏覽1313|回應0|推薦10 | |
● 七十多歲的阿公,一生最想再看到一次黎明,卻始終沒有這種福份,因為阿公的眼睛,在年輕時遭遇一件意外後,以後看到周邊的事物就是灰濛濛一片。 「阿公,黎明現在照過來了,你有沒有感受到溫暖的陽光,照耀在自己眼前? 」 快要三十歲的我,在所謂新世紀的第一天,與阿公好不容易爬到一座小山上,兩人還沒喘過氣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就迅速飛越過我們的眼前,兩個人在一剎那間,連伸手碰觸到黎明的機會都沒有。 「就讓黎明飄過去吧! 反正年輕時,看過生平那麼一次最美麗的黎明就夠了。」 阿公的感嘆聲,在山谷中迴盪著。 ● 阿公的雙手第一次搭在我肩上,叫我引領他走路,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小時候,只知道阿公的眼睛看不清楚,要拿著一支枴杖在地上胡亂指畫,才能順利邁步前進,不過,當時阿公的視線還可看到四周景物模糊的輪廓,不須要別人帶領,直到我讀小學二年級的有一天晚間,阿公站在我背後,叫我的小名「戽斗啊!,帶我去買香煙」,我才開始擔任他的另一雙「眼睛」,這個工作持續了十 多年之久,有時候阿公不在時,耳後還會響起他熟悉的聲音,叫我要走這條路,做好那件事,好像他隨時就在我的身旁。 那時台灣經濟還沒有起飛,阿公雖然眼睛幾近全盲,但他會彈月琴、二胡,偶爾就有人找阿公,到當時的電台錄唱台語廣告歌曲,每當阿公的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時,我就知道我們祖孫要出發了,兩人有時搭火車、有時坐著公車,到達距離小鎮不遠的市區,穿越那一座昏昏暗暗的電台大門,阿公十分熟悉整個錄音室的 工作程序,自己找了一個椅子坐下,拿出月琴彈唱,歌聲、琴聲就開始在錄音間流瀉出來。 小時候聽到阿公唱的那些歌,低嗓的歌喉、配合著他急切的月琴聲,就在那間窄小的錄音室擠來盪去,在小小年紀的我聽來,就好像有個心情卡在那間錄音室中,始終無法掙脫出來,我那時候雖然什麼都不懂,但已經開始朦朦朧朧想著,阿公好像有什麼心事,隱藏在歌聲的背後,只能籍著歌唱,把所有的不愉快統統唱出來,而歌唱完了,阿公的心情會變得極好,有時拿薪資請我吃台糖廠的芋仔枝仔冰,最好的時候,還可以吃一支香腸、配一碗冷豆花。 讀國中時,阿公有一次雙手一搭在我的肩上,竟然是要叫我陪他到台北錄歌,他選了一個星期六晚間,收拾了簡單的衣物,兩人坐了通宵的火車,從台灣的最南端,火車就這樣一站站停了又開,一直開到台北,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坐得那麼遠,況且又是在晚上,坐上火車後,不久,車上的燈光暗淡下來,我才知道,原 來阿公一直面臨的黑暗就是這麼一回事,眼睛完全無法看到什麼,而唯一感覺的事物,反而是阿公的聲音,他的話讓我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在昏昏沈沈中,第一次感受到阿公長久待在黑暗中的苦楚。 那一天,火車在清晨六點多,開進了台北火車站,那也是我和阿公第一次同時面臨黎明的時刻,阿公拍了拍還在睡夢中的我,問我是不是已經早上了,我感受到陽光在閉著雙眼前的紅色光點,我告訴阿公說: 「現在已經是早上,開始出太陽了。」 阿公戴著墨鏡的雙眼望向,轉過頭告訴我說: 「阿公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黎明了,不過,到了早晨總是好事。」 那時我還記得,黎明的光線從火車頭前方直射而來,把整個月台照得黃金閃亮,我真想告訴阿公「黎明」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我和阿公約定在每年的第一天,要到不同的地方,追尋自己的黎明。 ● 阿公為何會看不見? 一直是小時候的我,最想知道的祕密。 就算我長大後,阿公也只會和我說,「那是年輕時所受的傷」,他就不想再說下去,直到阿公去逝前一年,那時他身體還很不錯,有天我放假在家,他在後方喊我的小名說,「戽斗,帶我去看眼科醫生。」,我心想,阿公不是五十多年都看不到了麼,為何突然想要看醫生,難道看不到物體的眼睛,也會不舒服? 平常相當開朗的阿公,這個時候卻一下子變得很沈默,他把跟隨他大半輩子的那根拐杖,緊靠在他下巴的前方,過了一陣子阿公才說: 「我是想在死之前,看看是不是還有機會,能睜開眼睛再好好看這個世界? 」 就在我想說,「阿公你身體還很好,不要說到死.... 」,這類的話之前,阿公忽然脫掉他戴了數十年的墨鏡,阿公所載的「墨鏡」,與現在流行的墨鏡是兩回事,阿公的整付眼鏡,都塗了深黑的墨汁,這個時候我記起來,小時候還拿毛過筆,幫阿公在新買來的老花眼鏡,塗了一層厚厚的墨汁,這個是阿公自製的「墨 鏡」,為何要把眼鏡塗黑,我也是直到這一刻才搞清楚,原來阿公,根本不想讓人看到他眼晴失明的面貌。 阿公摘掉眼鏡之後,他的雙眼緊閉,前方的眼皮突出,中間的眼皮卻往內深陷,猶如一條在臉部小小的山谷,我看了這樣的情景,替阿公哀傷起來,原來他的雙眼,早己消失五十多年了,這麼深沈的痛苦,難怪阿公每次都懷念黎明的光亮。 ● 「眼睛周邊有些刺痛,看看醫生或許會好些」。 阿公第一次談到他眼睛還沒有受傷之前,他所看過的這個世界,是我最後一次帶他去看眼科醫生。 那天剛好是周一,我扶阿公下車後,兩個祖孫倆面對洶湧的看病人潮,阿公的手臂,很自然地搭上我的肩膀,好像又回到小時候,阿公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以往阿公都是趁這時告訴我,許多有趣好玩的民間故事,但那一天,他告訴我以前,他也曾經看過這個美麗的人間世界二十多年,直到發生那一件意外。 阿公在我背後輕悄悄地說: 「現在附近是不是很吵? 唉! 我寧願生下來就看不見,就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麼美好,因為實無法承受曾經親眼看過的這個世界,卻在一瞬間就完全從你眼前憑空消失,在能看到的那二十幾年時間,你阿嬤是我看最漂亮的女人,你阿爸小時候很可愛,但是自從我眼睛出事之後,這些看見的臉孔,卻被眼前一片濃濃的黑色急速淹沒,就算我想回憶他們長什麼樣子,印象裡逐漸模糊,倒是我記得剛與你阿嬤剛結婚時,撫觸她年輕肌膚的感覺,你阿爸第一聲叫「媽媽」的聲音,這些觸感、聽覺,都迴盪在我黑暗的世界中..... 」 周邊擠滿繁囂人群的聲音,阿公的聲音在我背後說出了一幅畫面,阿公說: 「出事的那天早晨,剛好你阿嬤起來餵你阿爸奶,你阿爸吃完奶後,就與你阿嬤再沈沈睡著了,我後來就再也睡不著了,看到窗外,那天清晨黎明亮得如同黃金一樣亮.... 」 阿公就要說起那一天的意外了,我心裡一陣緊張,好像祕密就要被揭曉一般的蠢蠢不安,但我們這時走到診間,護士就在門前叫起阿公的名字,我們應了一聲,阿公停止說他的故事,走進診間看醫生,那名眼科醫生看了看阿公的雙眼說: 「可能受傷過久,眼睛周邊皮膚變得比較敏感,抹一些藥膏感就會好些。」 走出醫院回家這段路程,阿公就不再提起這些事,或許他又想到過往的傷心事了,心情難免沈重,我回頭看著阿公,他右手搭著我肩膀的樣子,在太陽光下被拉出了很長的兩個人影,彷彿塵世中只有我們祖孫倆。 隔年的第一天,阿公的身體變得不好了,我們第一次沒有出外尋找黎明。 ● 那一年的冬天,阿公因為身體急遽老化、各器官功能衰竭而在家中昏倒,他被家人送到醫院急救,阿公在加護病房治療了幾天,就嚥下人生最後一口氣。 阿公的身體被送回家中,父親和我幫阿公穿上他生前最喜歡的衣服,我發現阿公的身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瘦得乾乾癟癟,整個身子好像被七十幾年的幽長時光吸光了一樣,只不過,那一雙令我害怕的黑色窟窿,早己安詳閉起,阿公的雙眼看來,如同從來沒有受傷一樣。 那幾天親友紛紛來家中捻香膜拜,曾邀請阿公去電台唱歌的中藥廠商,帶著說是阿公的兩位好朋友來家裡,那兩個人的打扮和阿公幾乎是一模一樣,右手撐著拐杖、背後揹著月琴,我一時還以為阿公又回來了,其中有一個男的老樂手,小時候我曾經陪阿公到電台時看過他,記憶裡,他還買過玩具給我,廠商阿伯後來說 ,這兩個好友是阿公吟唱歌謠的團員,與阿公的感情很好。 三個人拿著香對著阿公的靈位拜了起來,我忽然聽到一聲聲微弱的啜泣聲,我發現聲音來自那位女樂手,她的肩膀微微發擅,那名女樂手的年齡、模樣,比老早過逝的阿嬤還要年輕,但是,她和阿公一樣戴著一幅墨鐘,或許他們在黑暗中,結下深深的情誼。 那兩個阿公的老朋友在捻完香後,就坐在一旁的兩張椅子,廠商阿伯和我們聊天,他們倆人卻沈默得彷彿不存在一般,直到他們悄悄把月琴從後背翻了下來,開始彈起月琴,琴聲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旁流瀉了起來,好像把城市的繁囂都給掩蓋住了,大家都不再談話,靜靜地看著、聽著阿公兩個好朋友彈琴。 在一陣煙香嬝繞、恍恍惚惚中,我看見原本平躺著,被許多人膜拜的阿公,好像從安息的木板上坐立了起來,阿公習慣性載起他的墨鏡,遮住他看不見的雙眼,然後伴隨著他好朋友的琴聲,阿公竟拉開嗓子唱了起來......。 ● 廠商阿伯那天弔祭阿公時送來一卷錄音帶,就一直放在阿公神主牌的旁邊,原本說要和阿公的身體一起燒掉,但是阿爸說,「錄音帶要留下來陪阿公,算是阿公留給我們的聲音。」不過,錄音帶放了一年,沒有人有心情放出來聆聽。 廠商阿伯那時說: 「這是你阿公還能唱歌賣藥時,自己錄下的聲音,我也沒時間放來聽,只知道你阿公錄完後,就一直放在錄音間抽屜,直到阿公過逝後,他才找出來拿給我們,真不曉得你阿公在這卷錄音帶唱些什麼。」 阿公過逝一周年的忌日,那天家人都在忙,只有我一個人到阿公的墳墓祭拜,我特別把收音機拿了過去,按鈕一轉,放出阿公留下的那卷錄音帶,阿公的墳墓位於偏遠無人的鄉間,旁邊就是廣闊如同海浪般的甘蔗田,錄音帶剛播出時,聲音有些小,錄音帶中的阿公聲音,被大風吹拂蔗田發出的巨大嘰喳聲所淹沒。 我把錄音機的聲音轉大,阿公把他埋藏一生的心事,用月琴、七字調,全部彈唱出來,阿公的第一聲吟唱「人生短短數十年...」,接下來在不斷從錄音機湧出的樂聲、歌聲中,彷彿阿公的手再度輕輕地搭在我的肩上,我知道我們又要出發了,我引領著阿公,祖孫倆走著走著,穿過時光的洪流,回到五十年前阿公出事的那天早晨,看看阿公一生見識過最美麗的黎明,看看阿公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從光亮的人生,跌落到最深淵的黑暗。 在阿公的唸歌聲中,我來到阿公五十年前的老家前方,一眼望過去,那是一座位在甘蔗田旁的大房子,比人還要高大的蔗田,無邊無際的向天空綿延而去,阿公那時二十多歲,從祖先手上接過向台灣糖業公司承租的蔗田,阿公剛結婚不久,阿嬤剛生下父親,是他人生最豐美階段的開始,我看著眼睛還沒有受傷、年輕如 我的阿公,在這一天的黎明走出家中,凝望著天空。 我終於看到阿公所說一生中看過最美的黎明,天空綻放出金黃斑爛的暖澄澄陽光,黎明的光亮,接著灑在整片綠澄的蔗田上,那是一種最單純的喜悅,我深深了解阿公內心的歡喜,這時的黎明,如同阿公的人生一樣正在展開,黎明從外面的天空,灑入阿公的內心,我看到走出屋外阿公的臉上,出現幸福的光亮。 不過,就在一片寂靜美好的時刻,遠方有噪鬧不安的聲音開始接近,蔗田同時出現步快步挪移的聲響,我看到年輕的阿公靈巧穿進蔗田,卻沒有發出聲響,阿公在蔗田中,發現一個年輕婦人倉惶的臉孔,她手裡緊緊抱著一名五歲多的小孩,小孩無知地抬頭看著阿公。 「有人在追你們? 」,阿公指著外面人群囂鬧的方向,小聲問著婦人。 「他們說我先生是匪諜,要把我們全家人捉起來。」,婦人不敢抬頭回著阿公的話。 「 「我先生在逃亡時,被軍人射殺了,他叫我一定要找個好人,把我們救出去」,婦人抱著小孩哭得更加厲害。 無邊無際的甘蔗田是最好的保護屏障,甘蔗長得比一個人還要高大,短時間藏起兩個人不是難事,阿公一邊想著,一邊拉著婦人往蔗田的蔗田中間走去,阿公來到一處人工挖出的小洞,如同一個小型碉堡,可以躲個 阿公讓婦人小孩進入小土洞,然後聽著周邊的人潮逐漸遠去,阿公這才走出蔗田,回到家和阿嬤說了這件事,阿公並送三餐給蔗田中的婦人,這一天是阿公最長的一天,他一直想怎樣把婦人走,否則連累了阿嬤和小孩。 這天管區的警察,還特別騎腳踏車到阿公家,問阿公最近是否有看到外地來的人,管區警察緊張兮兮放低音量說: 「聽說這家人全部都是共產黨匪諜,最好不要窩藏他們,否則被發現也會被捉 進去關。」 年輕的阿公,這天夜晚沒怎麼睡,他一邊看著沈睡的阿嬤緊抱著剛出生的父親,好像嬰兒會被別人在睡夢中搶走,他一面想,明天就要把那名婦人帶走,正在似睡非睡,屋外傳來濃濃的燒焦味道,把阿公驚醒,他驚惶地走屋外,看到蔗田燒起熊熊大火,阿嬤與父親都被大火嚇醒了,還是嬰兒的父親,在阿嬤的懷裡哭了 起來。 阿公急忙跑進了火勢猛烈的蔗田,想找到那名婦人,但火勢把就要天亮的夜空照得通紅,更把阿公阻擋在蔗田前面,他看到左前方,站滿了一排手持著長槍的軍人,他走過去瞧瞧,看到那名婦人被兩名軍方從後方架著,臉色更加疲癒蒼白,小孩被另一名女軍官兩手夾緊抱著,小孩這時哭得比火勢還猛烈,阿公想,大概 是軍人用大火燒蔗田,終於把逃亡的婦女逼出來。 阿公走到一名軍官的前面開口說: 「他們終究犯了什麼罪? 你們難道連婦人、小孩都不放過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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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