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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22 05:33:53瀏覽1378|回應0|推薦4 | |
● 想起熬騰我好幾年的那一口氣,心中總懷疑,一口薄薄的氣息,真能在胸臆存活那麼久嗎? 那年我們把父親被癌細胞吸乾的廋瞿身體送回家中時,土公仔早把家裡整理好,我和大哥把戴著呼吸罩的父親,從醫院救護車上搬了下來,輕放在那塊不知那來的木板上,土公仔用力把呼吸罩,從父親的面容上拔了起來,他在人間含著的最後一口氣息,在剎那間洩流出來。 父親呼出一些些流離失散的鼻息,可能不到0.05毫克,或者更是無法想像的輕盈,我剛好站在父親面前,那個青綠色的呼吸罩離開他鼻嘴時,我低頭貼著他的臉容,輕喊著阿爸、阿爸你不要走。 但那口來自父親鼻腔的那口氣,直接快速鑽溜進我的體內,順著氣管溜滑梯似地翻滾下來,賴在胸膛不走不移,甚至來不及辨識它的味道,是有點混濁還是死亡的腐臭,就活生生吞下了那氣息,好像出生時,脆弱懵懂的自己,無法抵擋猝不及防的命運來臨。 那口氣就這樣與父親的血肉消融在我體內,與我共同行走在暴雨烈日齊飛舞的人間世。 ● 那口氣起初是一動也不動的,悄悄在體內駐留,我沒有感覺它的存在,甚至忘記父親往生時的那件事。 直到秋風吹襲時,喉嚨有點癢,開始咳了幾口氣,卻發現肺裡總有咳不完的空氣,老是覺得胸膛裡,有那麼一口不舒服的氣息無法呼出,始終賴住在肺裡不走,有天終於忍不住去看診,我和醫師說了那口氣不可思議的故事,醫師直說我心裡藏著的是鬼魂,不是氣息,父親那人生的最後一口穢氣,早不知飛噴到那裡去了,不可能在肺臟存活那麼久。 那個喉鼻科醫師端坐眼前,彷彿一下子成了探究人心的心理醫師,說我最好遺忘你父親的種種,那口氣根本不存在,唯一存在我體內的是感冒病毒,它會無聲無息鑽進身體,它會讓人發燒、昏睡,一直想咳嗽,那醫師還戲謔一笑,好像我是胡天胡地亂編,他並用一根管子抽進我的鼻腔裡,眼神裡閃露著惡意,明著是要抽我流洩不止的鼻涕,但暗地裡卻是要抓出肺裡,那口不知所以然的氣息。 抽完鼻涕後,醫師一本正經地說,你父親那口氣被我抽出來,你不會再咳嗽了。 我走出診所,無法理會醫師的好意,心中有著更大憂慮,大火把父親燒化為一把握不住的塵灰後,母親肝硬化的病情,卻跟著暴動了起來,兩人一前一後病著,他們兩年輕盛氣吵著可凶,兩人如今前後被同一種病煎痛著,父親先走,母親堅持要把她的名字,刻在同一個墓碑上,希望兩人葬在一起,一個還在人間,一個已在陰曹地府相等,他們什麼都無法再爭執了,肝病有一天,會統一兩人分離多時的身魂。 我匆匆走進醫院,要去看顧母親,那時張著黑色巨大翅膀的病魔,像末世的烏鴉,陰沈沈棲息在我家及醫院的屋簷,動也不動,不知何時會撲襲的死神,單單祂翅膀的陰影,就是壓垮在我肩膀上的重擔,揮也不揮去的陳年噩夢。 胸臆間的那口氣,時常隱隱抽痛,連帶引發肺臟的深層震動,試想如果你體內發生天地搖晃的超級地震,震度為7級,震央直指人心,你要如何因應?有時胸膛癢痛得不得了,就想要伸一隻狠手到你內臟,活生生把那口氣當場逮捕,宣布它的死刑。 說來萬般奈何,在天地俱靜、無人理陪時,那口氣又是僅剩的好友,唯一可以聽我永無止盡的叨唸,它不會不懂人情事故問東問西,那口氣竟成了我的宿敵以及僅剩的知己。 有時在看顧母親的醫院無聊時,我還會和那口氣聊天,聊聊我這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多次和死亡擦身而過,對生命還真是了無生趣,在父親還沒病逝前,如果他兩人一同發病的話,天天進出病房,醫院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偶而看望到醫院長廊人潮熙嚷喧嘩,送走的卻是沈默不語的身體。 不過,有時還是要燃起絲絲希望之火的,母親的病時好時壞,但終究是會復原的,住進病房,就等著平息病毒的怒氣,暫時和他求和,讓母親早點康復走出病房,我老是用黑夜過後就是光亮白天等老掉牙的俗諺,勉勵徘徊在生死邊緣的自己,但病中的母親卻被體內病毒,逼退到了神智崩解的角落,那天的情景,連我胸中的那口氣,看了都搖頭嘆息,原來人走踏在火熱的人間煉獄而不自知,想清醒時,早與土泥同腐朽,但朽壞之前,卻有許多悲傷要吞食自理。 那天母親的肝病又發作,肝臟被病毒癱瘓,失去排毒功能,體內壞毒素大軍揮進大腦,把母親內心最深處的魂魄逼退出來,她看似神智不清,卻是文戲武戲一起搬演,她一生最大的憂慮及哀傷,大病煎燙她後半生,病毒鑽入骨子裡伺候她,做子嗣的我,只能淚眼盼望能與她交換心肝,讓她不再被肉體痛楚苦苦圍殺。 上午母親原本是呆靜靜地坐在醫院的沙發上,一個人意念不知飛翔到何處,或是想念已化成塵灰的阿爸,阿母還說,她時常夢到死去的阿爸,坐車到家門前等她,汽車 喇叭按得聲震天價響,阿爸急著要把接她走啦,但車子開來開去,阿爸始終沒有下車到家裡來接她。 母親終於忍受不住長年命運的擺弄,一股腦兒地發作起來。 「我現在已經死了,我沒氣了,快點通知你大哥他們。」 我買完食物回到病房時,母親躺在沙發上,把家裡帶來的綿被,蓋著她因腎臟病變浮腫的臉面,空虛無力聲音,透過綿被上的絲質傳遞出來,一聲聲夾帶著喘氣的氣息,竟如此清淅,好像是空谷迴聲,迴盪在這個她住了好幾天的單人病房。 母親說自己死了,這應該不是真的,但也不能說是假的,因為隔了不到幾個月,母親踏上藍天白雲那端,與父親爸結伴乘雲逍遙去,大哥說,那是父親終於來把她接走了。 不過,那時阿母的假死似真似幻,連我胸中的那口氣都好奇探出頭來,看看發生何事,我喉嚨發癢,一連咳嗽幾聲,卻擋不住阿母一絲又一絲吐出的氣息聲,來得讓我心驚動魄。 我一顆在天堂與地獄忐忑不安的心,逡使雙手撥了電話,住在附近的大哥、大嫂,帶著匆忙訝異的臉色趕了過來,大嫂當年一嫁過來就鬧著要搬出去住,大哥最後在外面買了房子,母親對大嫂一直哽嚥難以言語的怨意,也許是如此吧,母親聽到大哥他們進入病房,大聲吼著說: 「我現在死了,你給我跪下來拜我。」 大嫂真的曲跪在母親躺著的沙發前方,我和大哥也一幅如喪考妣,緊緊跪在大嫂的後面,腳膝部曲貼在失去溫度的病房地板,那冷冰觸覺,如觸電般傳達到脊髓上,此刻時間凍凝住了,不曉得多久,母親又喃喃提出新的請求,我和大哥互看一眼,看出對方的驚愕。 熬不過母親的請求,我們下樓去買了一把香帶進病房,房內沒有一丁點聲響,只有大哥擦撥打火機的剎那聲響,點燃香燭後,我們靜靜默默向躺在沙發上的母親拜了拜,祭拜活著卻假裝往生的她,但她卻還有力氣、頭腦清明,口中吐出喃喃幾語,數落大嫂的不是,趁機說盡心內不平,但母親聲音像蚊子般微弱,我聽不出她的語意。 母親病房這時真像是簡單的靈堂,只少了一幅她的照片,我無法抑制自己的胡亂想像,我悄悄爬起,腿跪得酸軟無法好好站立,勉強走出病房,想到護理站叫醫師看看母親的情況,卻發現走廊護理人員奔來跑去,差點與我迎面相撞,原來隔沒幾步的A1病房,有一名癌末的病患,快要沒了氣息,家屬按了緊急鈴召來醫護人員,我好奇地走進他的病房前探頭看看。 病房內一片忙亂景象,那名病患想必與當年的父親一樣,快要失去他一生最末的氣息,空氣在他氣管流通的速度愈來愈緩慢,直到氣管收縮,一絲絲空氣再也流不進他的體內,醫師連跑帶推推來電擊器,急切地把兩片電擊板塗上膠狀物質,護士在旁扭開通電開關,醫師拿起手上扁平的電擊板,用力往病患胸膛擊貼下去,想用200毫耳的電力,贏回與牛鬼蛇神的生命拔河,如果他們真的存在,這时可能就會在我的四周徘徊,我還轉頭看了走廊,只有風吹過的痕跡。 「第一口氣、第二口氣、最末一口氣…」。 我與胸中的那口氣,計算著那名病患最終的氣息,人的身魂隨著氣息結束,開始散入飄渺的空間中,接著房內響盪家屬低語不捨的啜泣聲。 看到隔鄰病房的真死,想到母親的假死,我趕緊回到她的病房,悄悄扭開房門,母親還是宣稱她正在死亡中,更清清楚楚地點名,叫親友們來祭拜她,大哥正忙著撥弄他的手機,要把一個一個叫得出名字、找到人的親友,全都叫喚到母親的病榻前,不到一個小時內,弟弟飛車趕了回來,母親年邁的哥哥、姐姐,都在家人陪同下趕來醫院,他們低聲下氣求媽媽不要瘋了,既然活著就好好活著,幹麼做這種要死要活的事情,他們不知道母親不是發癲,她是體內肝臟無法排除的毒素,終於沿著血管北上,堂而皇之占領母親的大腦。 我們這間病房進進出出一堆人,忙亂得像在辦喜事,隔鄰病房陸續來了法師,輕輕柔柔地唸著佛號,生死只隔著薄薄的水泥牆,那個剛離開身體的魂魄,會不會睜著眼在附近看著我們呢? 不一會兒,兩間病房的嘈鬧終於停止,我和胸中那口氣,靜靜面對沈寂的走廊沈思了起來。 ● 經歷那次假死事件,母親最後還是出院了。 她根本忘記,她已向大家宣布自己往生的事情,好像她從來沒有死過,那次肝昏迷發作時,折騰親友一、兩個小時,後來醫師進來病房處理,打針排毒,母親昏沈沈睡去,醒來後一樣精神飛揚,像個沒事人一般,吵著要早早出院,不要待在讓人發悶發狂的醫院。 如果替母親記錄她後半生住院的煌煌紀錄,那想必是很驚人的,應有上百次進出醫院的次數,你會發現原來肝臟是人體的健康核心,一旦肝有損壞,會在體內引發一場小小的核爆,幅射性的破表壞擴及全身,你的胃也壞掉,你的腎也不好了,母親就好幾次嚴重胃出血,讓她吐血、血便,全身的靜脈血液好像要率領大批人馬,從母親的身體離家出走, 面對這樣的病病痛痛,生命始終無法現出笑顏。 但人生還是有歡愉時光,我和胸中的那口氣最高興出院那一刻,母親想必也是這種心情,誰不想離開這個好像翻整罐濃濃藥水的地方,從住院的樓層坐電梯下來,連在電梯內,都會有 彷彿一生一世都會被關鎖在裡面的錯覺,直到走出大門,陽光才迎面撲來,蒼白的母親和我感覺又暢活起來,我的好友一口氣也滿臉愉悅,它在我胸中又硬硬生敲了我一記,讓我狠狠地咳了幾大聲,如同要把滿腔熱血洶湧出體外。 不過,出院是出院了,命運還是揪著我們不放,它還是三番兩次前來肆虐母親病弱的身軀,那天母親只是說牙齒痛得喊救命,又有感冒,病毒爬滿全身,求我不要帶她去洗腎,我心一軟就沒有帶她到洗腎室接受酷刑,但心太軟卻害了母親,就那次沒洗腎,尿毒流遍母親全身,吞吃她的意識,狠咬她的肉體,讓她深度昏迷,我滿眼淚光送她去醫院。 這次不再是母親自己出面宣布她已死亡,而是醫師走出加護病房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母親停止呼吸空氣的氧份,守在病房外的我及胸臆中的那口氣,不由自主地垂跪下來,像母親那時說自己假死般那樣的跪拜她,這次我們來不及看到她呼息停止的樣貌,但我們可以想像.. 「第一口氣、第二口氣、最末一口氣…」。 ● 母親的葬事辦完後,那口氣悄悄告訴我,一切都恢復平靜了,母親和父親躡手躡腳縮進兩張照片內,一同被掛在神明廳的高處,一直盯看著我們,生命再無更大的波瀾,心裡慶幸著,但事情卻沒有那般單純….., 那天下午,正收拾母親的遺物,我有些疲累了,坐在沙發小小休憩,拿起母親遺留下來的酸梅吃了起來,母親在過逝前,吃食物已都沒有任何滋味,吃吃酸梅加些味道,讓自己舒服點,這時無事一身輕,我輕輕咬著酸梅肉,那酸溜溜的味覺刺激味蕾,讓自己輕鬆起來。 正要吃到最後一口酸梅時,在嘴中攪動的酸梅子,卻不小心掉進了喉嚨裡,酸梅子沒有吞落食道,卻翻滾進氣管裡,將吸進吸出空氣的氣管卡住了,氧氣進不去體內,肺臟生產出的二氧化碳跑不出來,一下子我的臉突然脹紅,感受呼不進空氣的強大苦痛,好像一腳已踏進黑陰陰的地獄世界,我蹲了下來,不斷大力咳嗽,希望把酸梅子吐出體外。 躺在地板上,我一動也不能動,好像就等待鬼神鬼役來拘提我,這時一口氣看到我掙扎在生死難關,趕快跑回氣管最末端,由下往上衝刺,希望把酸梅子推擠出氣管之外,我的眼睛逐漸模糊,眼前的事物開始塗上一層神祕黑色,我想大叫救命,但已沒有人會聽見… 胸中的那口氣拼死拼活,在氣管內要把卡住的酸梅子噴擠出來,我的喉嚨也大力緊縮,兩端爭戰的時間,進行一個世紀那般久遠。 忽然之間,碰地一聲,酸梅子隨著我劇烈咳嗽,與要搶救我的那口氣,從我氣管跑飛出來,陪伴我多時的父親氣息,終於消逝不見。 是那口氣救了我,我心中吶喊著,因為身體依然無法動彈,但我知道最壞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酸梅子在地板上滾動好幾圈,才戞然停止。 胸中開始呼出新的一口氣,眼睛有濕潤的感覺,我知道我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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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