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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會
2007/12/14 17:15:59瀏覽1475|回應0|推薦6

 

我和阿寬、B胖、建國,像年輕時候那樣,抽吸著染黑肺部的香煙,兩腳鬆垮垮坐在一堵高牆上,仰頭看看,想伸手和我們一樣無聊的上帝輕輕勾勾手,或許他也無所適事,觀望這個繁囂人世正在嘆息呢。

 

年輕時冷眼看烘鬧鬧的校園,如今冒著縷縷灰煙的殯儀館,飄浮眼前。

 

那具高溫八百度的火爐,把身體所有部份,都燒得灰飛煙滅,燒心、燒肝、燒肺、燒腎,燒掉你每一個叫得出名字的爛器官,燒破融毀體內一座座防火牆般的脂肪,燒蝕你一生自以為無法抹滅的歡樂苦痛。

 

最重要,大火燒掉你的肉體,你在凡塵唯一生產記憶的工具,哪管任何身體一個小小微微的毛細孔,都會被大火燒得捲曲,噴溢出令人無法忍受的油脂。

 

大火過後,你活得不多、不長、不短,卻有缺憾的一生,將只剩下無法燒毀的爛牙齒,還有一堆無法分辨你身份的賤骨頭。

 

四人看著殯儀館焚化爐上方的黑煙裊裊上升,一邊張著嘴說不話,驚訝發現一個彷彿靈魂形狀的煙圈,飄向無垠。

 

那是剛燒完身體的六十七歲阿嬤,她因為糖尿病鋸斷右腿,家人把她分離的右腿保持得很好,直到阿嬤過逝後,家人特別把右腿放入棺木中一同烈燒。

 

我們看著好像阿嬤的煙體,不知所措往蒼白的天空飛去。

 

那大胖的煙狀物,緊緊抱著右腿形狀的小煙圈,隨時害怕再度失去所有...

 

  

 

我們不知什麼時候來到這裡,也不知待了多久。

 

我們走盪的空間,離不開這座殯儀館周邊,包括空盪盪只有冷風閒逛的走廊; 一百坪使用拉開拉關的屏風,簡陋單隔成四間祭拜大廳,但後方卻看見得隔鄰的棺木,彼此說哈囉。

 

有時我們也會走逛沒有人來會客的會客室; 停了二十多具沒有靈魂屍身的停屋間; 每天用大火燒化六個身軀的焚化爐; 祭拜廳供桌上的花瓶,外表積滿塵灰,瓶內有子孑喘息游泳,世界好像停頓許久,又像緩慢前進。

 

我們在附近繞啊繞,像行軍巡邏一般,沒事時,我們就用力把自己跳起,坐在四周的高牆上,望望遠方。

 

有時我走到了紅色柵欄大門邊,前方灰茫茫一片,無法再走出去,一開始心會有些荒亂,但待得久了,四個人覺得整身疲軟,沒有人想計較什麼,彷彿人生已計較太多,這個時候要的只是休息。 

 

時間愈過,就有些奇詭了,有時好像只來了三十分鐘,但也有人感覺大概來了兩三天。

 

像B胖就覺得來了太久,他的大哥大也撥打不出去,找不著他的胖馬,B胖就全身不對勁,胖馬就好像他的毒品一般,一天沒有吸抽,他就會毒癢發作。

 

阿寬甚至悲觀覺得我們是不是都死了,不然怎麼看,也望不見未來,又沒有路可以出去,待在這裡是純粹觀光嗎? 「到底是誰選擇在殯儀館這鬼地方,開這麼鳥樣的同學會」,阿寬憤憤說,兩眼又冒出那種自以為對不平之事的正義眼神。

 

最早提議來殯儀館開同學會的建國,這時也插上一句,「死了倒好,但我就是沒有解脫的感覺,我的心、我的腦海,不時浮上自己那家快要倒閉的公司,你說這他媽的感覺,就是死嗎?

 

建國為當初選擇這地方做今年同學會的場所,向其他三人說明,「每年我們都要選奇特的場所,開個同學會,我想大概只剩沒到殯儀館走走,當初我的建議,也只是大家一起開車來殯儀館逛逛,就到餐廳大吃一頓,好像有是十多年前有來過,誰曉得這次來,竟然這麼奇特,是不是撞鬼了?

 

「電影不是演爛了,死了會有什麼馬面牛頭來牽引大家,但是,就是沒有,我們也看到、聽到、彼此觸摸得到,我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剛剛我還到廁所撒了泡尿,廁所內也有別人模糊的影子啊,這樣就叫死了,又沒有特別奇遇,我真的不相信」,我掏出一根洋煙,點上了火,對著前面的焚化爐抽了起來。

 

「寒風吹起,細雨迷離,..... 我決定愛你一萬年」。
B
胖的大哥大,忽然響起激昂的迷你歌曲,在幽靜的空間裡格外響亮。

 

B胖沒有接電話,也沒有人出聲,任由沒有人味的電子音樂,迷走在四周。

 

眼前的火爐無示警騷動了起來,巨大的機械聲吟吟哦哦,不知是那一具身體又被送了進來。

 

我們在猜想,下一個冒出的煙狀體是什麼樣子?

 

 

時光悠長,在光之晦暗中,誰也不想抬頭看到誰,影子折疊影子,人對抗著人的脊樑。

 

大家怎麼可能沒來過殯儀館?

 

他們是真的健忘,還是假的遺忘,小腦內所有的細胞都在休息?阿寬低頭不語,伸出手指,摸觸前方B胖掠曬在月光下肥嘟嘟的影子。

 

怎麼會忘記發生在國中二年級那件陰森的事? 那件事刻擊在每人的心肝十多年,誰會遺忘得了,除非腦袋搬家,才可能會放掉所有記憶的千斤重擔。

 

阿寬想,他就覺得奇怪,建國當初提到要來殯儀館時,他整個心臟的版塊震動起來,他第一個想起十多年前,一樣是建國提議要到殯儀館看他的阿爸,去看他那個當時死翹翹沒有氣息的阿爸,四個人在晚間摸摸索索,貓進殯儀館內。

 

館內一片寂靜,葉子掉落觸地的聲音,清楚飛入耳,我們四個人那晚一同來看阿爸,藏在白布後面的阿爸沈默不語,比身前他擔任我們這一班導師時,更加神祕威嚴。

 

國中一年級時,阿寬獲和他阿爸會擔任我們導師時,他沈寂不說話了好一陣子,我們都笑稱他臨時變啞吧了。
 
直到國中二年級時,阿寬的阿爸,有天下課騎摩托車要回家時,轉彎剎車不及,與砂石車緊緊相依偎,安全帽被車輪輾得粉碎,阿寬到醫院時,白布覆蓋在阿爸身上,看不清阿爸傷口汨汨冒出的紅血,但阿爸染紅的衣服卻孤單單躺在一旁,阿寬心裡有股寒意從頭涼到腳。
 
阿寬那時心知肚明,下午才和B胖、建國他們跑入車棚裡,把阿爸摩托車輪胎戮破一個小小窄窄的洞,阿寬在旁冷冷看。

 

阿寬的阿爸兩年來在課堂上把自己當成君王,動不動就用他的胖碩身軀、大手、大腳,組成攻擊我們的軍隊,班上每名同學臉龐,都被他燒紅的手掌印燙灼過,我們戮破阿寬阿爸摩托車的輪胎,只想恩仇回報一次,但永遠不知他的摩托車,是否因輪胎爆氣而與砂石車迎面相擁。

 

四個人那晚到阿寬阿爸的靈堂前,就為了向他說道歉,怕有鬼魅鑽跑進我們的胸臆,想甩也甩不開。

 

四人站在靈堂前,悶不出一句話來,四人好像永遠被罰站在這裡似,阿寬倒是想,如果阿爸像以前,惡狠狠抽拿藤條,不顧情面痛打我們十下,那可能讓我們的夢魘在青少年時期就戛然停止。

 

阿寬的阿爸十年來有空沒空就從那張白布後方,緩緩進入我們四個人的夢裡,閒聊談話,他的阿爸好像一直沒死,在夢中與我們一同生活、一同老去、一同悲喜,有時在夢中,他還揮起滕條,鞭打著我們藍色學生褲,那簌簌響起的聲音,都會溢出夢中,把我驚醒。
 
十多年之後的今晚,阿寬站在他阿爸當時舉行告別式的第一號告別廳,廳裡也與當年一樣,冷風吹空廳房的所有一切,夜色濃濃墨黑,毫無人的呼息,阿寬忍不住和B胖他們,再提了阿爸的往事,提醒他們十多年前,他們的老師就在此處與人生告別,建國、B胖張大雙眼驚訝看著阿寬。

 

建國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他轉過頭對著阿寬,臉皮笑也不笑說,「等下會不會看到你阿爸的魂魄,和我們一樣在這裡巡邏?  

 

 ●

 

就當成是死了吧,我們在幽迷的空間,尋覓起自己的樂趣來。

 

四人巡巡繞繞,循著焚化爐囂叫聲音,找到殯儀館第一個肯和我們說話的人。

 

那個人是撿骨師,全身黑嚕嚕,皮膚深黑成木炭顏色,瘦巴巴身軀立成一根竹竿,在館內行走,他站在焚化爐前,拿著小掃把,先撿起無法燒碎的硬骨頭放進甕裡,再把變成粉末的部份,像掃一般垃圾一樣,把肉身化成的一地粉末,掃進小小的方形筒甕裡。

 

四人眼睛被釘在那個不到二十公分的小甕,想著人一生最終的結局,如此爬窩進一個方寸不到的甕中,時間使著神奇的縮骨功,把我們堂堂七尺之軀,用一把大火燒化成一堆不再說話、不再行動的粉末,人生就這樣走進低低矮矮的空間,一生速速說盡。

 

「你們四個人怎麼在一起? 」,撿骨師瞪著也是深黑的眼珠,好像我們不該聚集,四人在一起就要被判罪罰刑。

 

撿骨師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張嘴巴吞吐彷彿無邊的暗黑在說話,「四個我是沒看過,倒是看過十個連成一排的阿兵哥,在這裡快樂行軍,看到我還會敬禮踢正步。」。

 

「那你看我們是生還是死?」,建國乾脆把話嗆明了。

 

撿骨師這時就嚴肅了,但黝黑皮膚怎麼莊嚴還是黑色的,「這要看這麼定義了」,他拿起手帕擦擦額際滴流下來的汗,「我也以為我死了,你們認為我還是活著嗎?

 

我竟然在撿骨師擦汗之際,看到他一小滴汗一小滴汗,竟然是深深黑黑不透光的,他還真超級他媽的烏嚕嚕。

 

我們就靜靜得什麼話都沒有說了,看著他安安寧寧工作,推著下一具裝著滑輪底板的棺木,緩緩滑進焚化爐的門口,等待大火把它吞噬。

 

 

 ●

 

我們決定展開最後一次冒險。 

 

先試試能否走到那個染著紅色油漆卻已鏽蝕的大門。

 

我們選在一個霧茫茫的清晨,聞得到露水及霧氣混合的味道,如同十多年前讀大學第一年一個多霧的清晨,四個人揹著背包要去遠方旅行,但旅行開始了,大家的際遇,卻好像開展在前方多分歧的道路。

 

B胖那時從路旁高聳的岩塊摔下,小腿骨瞬間斷了好幾根; 建國跑去附近一個小湖泡水想橫渡湖面,雙腳卻被水草纏繞滿滿,他差點陷溺在無人知曉的水域,所幸後來他抽出小刀把水草割斷而掙挩; 阿寬最是幸運,他在與我們分手後,爬上周邊的一座小山,他看到一輩子看過最美麗金黃的黎明。

 

「我們勉力珍惜所有,但發現手裡握著除了冷冽的空氣,什麼都沒有,但沒有也是一種擁有。」,阿寬在我們向紅色大門口出發時,向我們朗誦他的最新創意佳句。

 

我們從殯儀館走出去,不到五分鐘就到達了最前方的紅色大門,周邊霧氣密密麻麻圍繞、埋伏,有些霧團幻化成忍者,拿著長刀騰空躍跳了起來,直直向我們刺來; 也有些霧只是捨不得與你分離,緊緊依偎在你身邊。

 

霧氣更是一顆不定時的炸彈,炸開了我多年前封鎖的記憶。

 

我可能早就死了,我想。

 

我最早可能死在十五歲那年,我刺穿阿寬父親摩托車的輪胎,下午五點鈴聲響盪校園後,我吹著歡樂的口哨騎踏著腳踏車,從後校門快快衝出,卻被一輪閃躲洩氣摩托車的砂石車撞個正著,紅色的血海掀起十多丈的海嘯,衝湧到我的雙眼,將我五臟六腑深深淹沒。

 

或者我可能死在二十歲那年,我第一次初戀失敗的那次,和其他三人分頭出去遠遊,我故意在高懸的山路踩了個空,魂魄先震飛了出去,看到自己的頭骨硬生生跌在河床的石頭,碎裂開來,血液如同滿天星斗的幅射狀奔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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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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