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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子
2007/11/30 13:43:56瀏覽1511|回應0|推薦4

             

70多歲的阿嬤,臉皮被時間燙得踡縮,都飛起了一波波皺紋波浪,她站在公車站牌前面,無畏車子潮來潮往的廢氣沖燻,她雙眼更靈活溜轉,天地間四處張望,急急尋找什麼十分要緊的事兒,彷彿要看透這個街道,以及街道以外所有世上的瑣瑣細細,連街頭綠樹的一片落葉掉下,她都看得一清二楚,樹葉飛落的身跡,在何處落下的柏油路面,阿嬤俐落的眼神,逐一迅速掃過。

阿嬤穿著一件寬鬆的男性襯衫,一條灰呢色的長褲,站在人開始聚集過來的站牌前,沒有老人家獨自一人站立街頭的侷促不安,但是從站立距離她幾公尺遠的我來看,阿嬤一定在找尋著些什麼,被人騙走一疊高過一疊的花花綠綠鈔票嗎?還是腦細胞罷工,所有的回憶,瞬間被自己的大腦焚毀得一乾二淨,忘記人生任何的記憶,只好拼命尋找回家的路? 

不要說我無情,人出生、會生病、會衰老、會死亡,時間是人類最大的敵人,他擅長用任何方式搞死你,單單讓你無邊無盡的等待,就會讓你無聊到全身長蛆、長蟲,最後化為與大地同朽的草泥。 

我是一個做了好幾年的社會局志工,這幾年的工作,在街頭撿拾如孤魂的離家老人,清點整條街上患阿茲海默症老人的數量,陪伴牢騒爬滿全身的他們,漫走到生命的十分路口,跨越奈何橋的紅綠燈,我還親眼看過老人家脖子一倒歪,在我眼前沒了氣息,溫溫騰騰的肉身,剎那間氣息在體內不再流動,魂魄被牛鬼蛇神拘提到了天涯海角。 

不要說我無情,只是疲累的成份比較多,管區警察謝桑通知我,這個阿嬤每天早上,不知不覺、也不知從何處走到這個站牌前,想要上車雙腳發軟,無法蹬上公車的階梯,有次一個好心的上班族小姐,看到阿嬤想要走上公車又動不了雙腳,她心念一起使出力氣,雙手用力把阿嬤連推帶撐,把她擠到車上,司機好心堆出了整張笑臉說話,「阿嬤,你要去那裡? 

阿嬤不知在笑還是窩著一張苦臉,她想要說的話,如魚刺卡在喉嚨裡,無法吐出話語,司機百般無奈,把一整輛載著數十人的公車,開到附近的派出所,把阿嬤交給她熟悉的管區員警謝桑,謝桑也是笑著一張老臉,向司機及好幾十張笑不出來貼在窗玻璃的人臉,鞠躬一直說「歹勢、歹勢,真歹勢!」,好像阿嬤就是謝桑的阿嬤一樣,阿嬤那天在派出所待到中午,後來謝桑去吃午飯,回來卻沒有看到阿嬤,同事說阿嬤被小孩接回家,但菜鳥同事摸摸著長不到幾根頭髮的平頭,傻笑地說,他竟然忘記留阿嬤家人的姓名資料及電話。 

謝桑上午打電話來社會局,請我們社工員幫這名阿嬤找到回家的路,帶她回家,留下家人的電話,順便幫她裝個緊急用的手環,防止阿嬤隨意在偌大的都會迷宮裡迷走,況且阿嬤的記憶東漏西漏,像一個破洞的屋頂,損壞得嚴重,如果阿嬤無家可歸,就把她送到養老院。 

我走到了阿嬤的面前,她彷彿有看到我,也好像眼珠子裡沒有我影子的存在,我說,「阿嬤你家住哪裡,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我想要找我的兒子,他們不知跑哪裡去了,兩個小孩才不到幾歲,到處趴趴走,竟然不見了,真是讓人心驚驚、心跳跳,你陪我找我小孩好不好? 

阿嬤一臉很認真的樣子,她伸出被時間燙得皮膚都捲起來的右手,碰觸我時,好像隨時要帶我遠走高飛。 

我想到三十幾歲的我,在這個囂鬧的城市一無所有,沒有被婚姻糾纏,父母早被神明接到天際遙遠處享福享樂,這一刻,忽然又憑空出現一個阿嬤,我笑著對自己說,我是不會反對啦,但阿嬤要找兒子,記憶網絡想必出了大漏洞,她的兒子怎麼可能只有幾歲,人老了大腦前葉的記憶,很容易被時間一手掏空,時間是千變萬化的小偷,他最想偷的就是我們的回憶。

我看著眼前這條道路,車輛急速地南來北往,成了這個城市的護城河,我和阿嬤不知所措地想要橫渡。

城市鋼鐵閃亮的河流,湧動著阿嬤和我的記憶。

 

阿嬤的大腦和嘴,關鎖得緊緊的,始終不透露一個密碼,關於她的兒子、她的一生。 

阿嬤只說她想吃麥當勞,接著又沈寂了,我想像她的記憶圖庫裡,麥當勞代表怎樣的情緒與情節?是兒子喜歡帶著全家人還有阿嬤,一同到麥當勞嗎?人遺失了一生最重要的記憶,但他不會忘記家人的血肉相連,麥當勞待在阿嬤大腦的一個角落,那裡可能有兒子、孫子歡樂的笑聲,有全家人相聚的熱度,那種熱度燒著阿嬤的腦神經,刺激她回想到什麼,但腦室的細胞卻已叛變,不再負責記憶的功能,最後只剩下麥當勞三個字,是唯一可以追尋的線索。 

秋季午后,銀閃閃的日光,照映在一片茂密綠意的行道樹,我牽著阿嬤的手,緩緩沿著白色的斑馬線,渡過流動的城市之河,兩個人漫步走到附近的麥當勞,做社工員這麼多年,好久沒有和老人家這樣親暱過,心裡笑著,對自己的爸爸媽媽也沒有麼好過,以前對老人剛開始是笑顏以對,後來也疲累了,難免會對一個流失一生記憶的老人家大呼小叫,最主要目的也是提醒他們的注意,希望用最大分貝,喊回他們生命的林林種種,從零星的碎片,到一塊塊記憶的磚瓦

麥當勞店裡人潮如海潮般湧盪,我握著阿嬤乾燥得像沙漠的手,找了一個空桌椅坐了下來,阿嬤說要她吃漢堡,想把溫熱的薯條咬在嘴裡,我正想阿嬤這麼老了,咬得動外國阿督仔做的漢堡嗎?我看到漢堡,第一個印象它像極了坦克車,方方正正厚厚實實,阿嬤七、八十歲的牙齒,咬穿得了它嗎?

阿嬤滿怖皺紋的嘴忽然張開,吐出一個陶製假牙,阿嬤把它熟悉地遞到我眼前,她說,「少年啊,你幫忙我這個老的,把假牙洗乾淨,假牙太久沒有洗了,讓我咬不動、撕不破食物,我那兩個兒子,也常幫我洗假牙啊。」

沒有牙齒的阿嬤,皺紋的波浪襲捲的面積更大了,兩片薄嘴唇緊抿著,看起來有些莫名的好笑,但我畢竟要忍住,把笑聲往肚裡吞,阿嬤倒是一派大方,看著熙來人往的人潮,休息中還在尋找自己的兒子,好像她的兒子就是剛從我們身邊擦身而過的人,阿嬤把每個人的影子,緊緊捉入眼眸裡細細搜尋。 

我在麥當勞的廁所,打開水龍頭,自來水汨汨地垂流著,我雙手用力沖洗著假牙上面的菜屑、粥粒,白瑩瑩的飯粒,隨著水流在陶製假牙上翻滾跳動,我忽然想起媽媽生病時,我也在醫院洗室洗刷東西,洗的不是假牙,洗的是流滿媽媽血便的便器,媽媽肝臟硬化,胃部跟著遭殃流出污濁的血,有時嘴巴還會湧沆出靜脈的黑血,想到這裡,生命隨時被疾病捏弄著,阿嬤是幸運的,活了一大把年紀,至少還會走走跳跳,她有個最大的心願,找尋他兩個兒子,雖然兒子在阿嬤的記憶裡,還沒辦法擠壓出一個明顯的輪廓,但是,阿嬤的心肉記掛著兒子,這個出身她體內的血肉,卻是天地般雪亮的事實。 

我做了一件又一件的瑣事後,阿嬤終於可以品嘗她的麥當勞大餐,她把炸雞拿出紙袋,熱騰騰的雞塊燙著了阿嬤的手,她一度把姆指送進嘴裡,想用口水撲滅高溫的痛,但她還是把不畏酷熱,用她乾枯如雞爪的手,將雞塊撕成一小條、一小塊,好像要餵小孩一般。 

「我兒子怕我假牙咬不動死雞肉,一定要幫我撕成千片萬片,我才能咬得碎吞得下,他們兩個都很孝順,兩人雖然年紀一大把了,一個在銀行當經理、一個在學校教書哩,他們總是怕我吃不飽,跟前跟後,帶著小孩到麥當勞,也要我這個老太婆跟著來,又怕我吃不慣阿督仔食物。」  

阿嬤很高興吃著自己撕成碎片的雞肉塊,記憶也從緊閉的大腦保險庫,一絲絲洩露了出來,這下子知道了阿嬤兒子的行業,金融業、老師都是好工作,看阿嬤乾乾淨淨的穿著也知曉,加上我的經驗觀察,她不是在街頭毫無目的無止盡漫走的老人,我心裡猜兩個兒子都還在照顧著阿嬤,只是想不透阿嬤不知為何每天都會離家尋找自己的兒子?況且看阿嬤精神飛飛揚揚,應該每天都有人接送她回家,不像在街頭巡行游盪的孤魂。 

「阿嬤,你還記得哪個兒子最孝順,他們和你住哪裡啊?我很想看看你兒子,一定很帥,你可以帶我去看看他們嗎?」,我想趁機再從阿嬤的大腦保險箱中,看看能否再偷一點回憶的金銀財寶出來,要引領阿嬤回家,找到她那兩個已可能五、六十歲的兒子,阿嬤的記憶是唯一的一條康莊大道。 

「經理兒子住在市區透天厝裡,老師的家搬去大樓,我是一邊住一個月,他們就把我載來載去,住哪裡喔,我老是想不太起來,兒子太忙,孫子有時會來載,我有兩、三個寶貝心肝孫,對我都不錯哩,早上還會買奶茶給我喝。」 

阿嬤已吃到最後一條薯條,一邊乾癟癟的嘴,還吸吮著檸檬紅茶,想讓紅茶灌溉阿嬤乾枯的臉顏,不過,我想阿嬤說的還是太過模糊,兩個兒子還在虛無飄渺中,無助讓阿嬤的手牽到兒子的手。 

「阿嬤,你和兒子住在一起,為何要出來找他們呢?

「對喔,不過,我就是覺得兒子有時在身邊,有時就消失不見了,也不知跑去哪裡,他們有時是大人,有時就變成小孩了,你看,他們現在又是跑跑跳跳的嬰今,跑在我們前面,二兒子在學校功課很好,還得縣長獎,縣長大人笑開兩撇鬍子頒獎給他….. 

阿嬤遺棄整桌麥當勞大餐,被撕咬半塊的雞塊、被喝掉1/2的紅茶,還有像稻草般倒伏的薯條,阿嬤站起來,眼光與腳步隨著前面兩個奔跳的小孩跑出大門口而移動,阿嬤的記憶又開始起伏變化,她大腦裡的兒子可以是經理大官、白領階級老師,但一下子就會變身為阿嬤牽腸掛肚的小孩,自己的血肉,永遠就是挖自身體的一塊肉,他會成長、他會變化,但兒子這個身份一輩子都不會變,他們是來自於母親雙手捏大的血肉….

阿嬤往有陽光的大門走去,焦急地去追尋她眼中的兒子,古時有目蓮下地獄救母,我這個臨時客串的阿嬤,卻在無時不刻追尋她不知所蹤的兒子,雖然一個老師、一個經理可能都在心慌慌地找他們的母親,或則是阿嬤等下就會慢慢走回自己的家,與兒子互相簇擁。 

阿嬤循著記憶的光,苦苦尋子……

 

沒有追到那兩個小孩,阿嬤臉上悵然若失,我和她選擇行道樹旁的椅子坐了下來,看著兩旁大樓如叢林般覆蓋著我們腳上的這塊土地,鋼筋建築物取代了曾經存活如今消失的碩大綠樹,他們的鋼鐵的根莖,延伸到地底下好幾十公尺,我想,這與阿嬤年輕時的城市大有不同,那時人們的天空和大地,也是這樣孤聊灰色的景況嗎? 

人的記憶之門,有時敝開,有時卻又緊緊閉鎖,這個時候,坐在城市一隅的阿嬤,可能是清涼的午后微風吹來的作用,記憶之門為阿嬤微微打開,時光的魔力開始發酵顯現,大樓逐漸低頭甚至在地平線上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低矮紅磚樓房,從地面昂首站立起來,城市整個樣貌翻轉,阿嬤的記憶迅速搭建了一個歲月的舞台,在我們眼前繽紛拉開,一個有些黑白又有點色彩的年代。 

綠樹變多了,從整排變成整片,龐大的綠意統領著阿嬤年輕時候的城市,還有一些田地、一層樓的鐵皮屋,散落在城市還未發達的部位上,舊年代裡,城市與人們一樣年少,一樣在成熟與稚嫰的年齡分界點上徘徊,阿嬤的手伸向我,告知我不再是社工,我是與她與血肉相連的親友,她要帶我去聆聽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故事。 

阿嬤牽著我的手,散步在日本統治末期的城市街道上,美軍的炸彈三不五時,掉落在我們前後左右的空地上,如此近距離地,你可以聽到炸彈在大地上一寸一寸翻找日本人的聲音,道路上被炸出好幾十公尺的泥濘大洞,泥屑都噴得我們一身,旁邊匆忙而過的路人,帶著惶惶的臉孔及泥斑,閃跑過我們眼前,像一種時代流動的跡痕。 

阿嬤說她和兩個兒子第一次走失,是被美軍的炸彈來炸分開,那當時大兒子七歲、小兒子五歲,阿嬤全家人先疏開到鄉下村落的老家,丈夫與兒子留在三合院裡,躲避戰爭的強烈撕毀,那天阿嬤先回到城市做生意的家裡處理事情,晚上天色墨黑的時候,騎腳踏車回到老家時,黑暗中竟先嗅聞到大片燒焦的味道,整間古厝被美軍的炸彈狠狠親吻了下去,阿嬤看到老家只剩下傾頹的磚牆,她以為全家人都被那顆炸彈吞噬下去,眼淚都噴湧了出來。

她找兒子、找先生找了一天一夜,原來阿嬤的先生在躲空襲時受傷了,被好心的親友送到市區的醫院,但他不是被炸彈所傷,而是騎腳踏車趕回老家看小孩時,胸部急急撞到車子的車把,出現嚴重內出血,阿嬤趕到醫院時,眼睛差點哭腫哭瞎,她太害怕小孩胡亂走丟,她拿麻繩套著兩個小孩的肚子,與她綁在一起,不淮他們亂跑,阿嬤去病榻旁照顧只剩一絲絲氣息游走的丈夫,小孩被綁在旁邊,看著他們的阿爸一口一口吃下溫熱的粥,但與命運拔河了幾天,醫師也無奈搖頭,讓死神搶了個勝利, 阿嬤與兩個小孩,哭著看著他們阿爸呼進呼出人生最後一口氣。

阿嬤失去她的先生後,一個婦人要在迷茫的亂世中忙許多事,用麻繩綁著兩個小孩,變成虵帶小孩唯一的方式,一條繩子讓三個人穿流過許多場合,先是阿嬤綁著一條繩子帶著兩個兒子回到城裡,阿督仔的燒夷彈如流星雨般掉落下來,阿嬤拉緊麻繩緊圍著兒子,四處都是轟然震動,火花燒燃了整個城市的樹木,那條繩好像是阿嬤的救命繩,她靠著它,把兩個小孩一呎一寸帶回家中。

好不容易燒夷彈先生在假日應基督之名休假了,阿嬤要為丈夫舉辦葬禮,三個人跪在棺木前,那條繩子把孩子發育的肚子綁得太緊,大兒子哭得大聲,前面親友聽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實在是可憐命,大兒子最後拿出不知哪裡找出的剪刀,趁著他阿爸下葬時,憤恨地把三個人的繩子剪斷,大兒子哭喊著跑向大雨中,小兒子抱著他媽媽的大腿,淚水與雨水飛舞….

悲傷的時代過去了,阿嬤和我走在一個台灣光復後的街道上,她指著道路旁一棟不起眼的灰色小店面,那是當年她買下的房子,開設縫製婦女成衣的裁縫店,工人請得愈來愈多,阿嬤的一針一線縫出兒子的學費、生活費,工人踩著咔啦咔啦聲響的縫衣機,踩出了他們的青春期,大兒子轉眼間長大,叛逆流入他的血液,他跳火車鄉鄉號逃學,最後熬不過他阿母的要求,到成衣店隔鄰的中小企業合作社上班,一步步走向經理的座位;那個抱著阿母大腿的二兒子,考上了國立大學的英文系,走進了響滿鈴聲的校園,在黑板前開始刻畫他的一生。

阿嬤的記憶播放往事的速度,開始加快了,阿嬤帶我迅速地穿過他們家族一個又一個的重要場合,大兒子、二兒子結婚,人聲鼎沸、鞭炮聲清淅入耳,我還有跟著阿嬤,參觀他們每年春節的全家聚餐,大兒子、二兒子相繼生病住院的畫面一閃即逝,一張又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容,放映進我的眼裡,我好像是他們家族每個人,如同他們也像極了我周邊每一個人。

阿嬤回想的最後一個鏡頭,停格在我和阿嬤坐在城市綠意如昔的行道樹前,這時的我,靜靜傾聽阿嬤的訴說。

 

阿嬤的回憶,剛剛像極打開的水龍頭,一瞬間水不停地往外汨流,但不知有誰,把阿嬤記憶的水龍頭一下子旋緊,往事就不再流出了,阿嬤的眼神失去剛剛訴說往事的風采,我可以從她的眼,看入她的腦前葉,記憶大門是真的宣布關緊大門了,她大概又只剩下要找兒子那段,等下她嘴裡又要開始叨唸了,我猜想,是不是戰亂期間那段往事,讓阿嬤老是以為兒子不見了,但兩個兒子可能都待在家中,急切等待這位八十多歲的老阿母趕緊回家。

這次換我牽起阿嬤的手,往前方走去,也不知要走向那裡,清風迎面拂來,我想像阿嬤這種有時記憶鮮明艷麗,但一會兒又喪失整個人生記憶的例子,以前也碰到不少,不過,像阿嬤守寡半世紀的故事,那樣勾動我的心弦,這還是第一個,我會把阿嬤交到他兒子的手裡,我向自己這樣默默發願。

沿著這條路走,阿嬤在一家私人醫院前停了下來,她招手叫我過去,「這就是我生那個猴死囝的所在,我媳婦也在這裡生下金孫。」

阿嬤又要滔滔不說起她家族的故事。

「阿嬤、阿嬤

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叫喚著,讓我轉頭過去,一個留平頭的高中生看著我身旁的阿嬤。 

高中生向我這位阿嬤遞出了一條不長不短的繩子,他說,「阿嬤我們回家吧」 

他接著正眼看著我,「這位叔叔,謝謝你帶我阿嬤來這裡,阿嬤這一兩年,每天快接近中午,她就走到一兩千公尺遠的公車站牌,說要去找我爸爸,有時就這樣沿路走到這裡,我下午就在這裡等她,有時會有好心人像叔叔你一樣,帶她走來這裡,我就把她帶回家。」 

「那這繩子、你爸爸在嗎…. 」,我還沒說完,阿嬤搶下她正牌孫子手中的繩子,拉著我的手跑到路旁,猝不及防伸起手臂招下一輛計程車,把車門打開,將我推擠進車內,阿嬤動作很快,我真的來不及招架及抗拒,阿嬤喃喃說了一個地名,計程車往前駛去,開進城市的鋼鐵河流之中。 

那名高中生站在路旁,看著他的阿嬤遠去,他喃喃說著,「阿嬤又要帶人去最後一站了。」 

●       

落日掛在城市的上空,昏黃的陽光照映在我們這一輛車上,車子駛進山區,轉過好幾十處的轉彎,阿嬤小小聲地說,她要帶我去見他的兒子,馬上就要到了。我驚訝地看著她,看著窗外寂寥的山景。

我想,阿嬤的兒子真會住在山上嗎,這是尋子的最後一站 ?或是人生最末的追尋?

車子停在一處大型公墓前,一下車,阿嬤把繩子遞給了我,我想起阿嬤說的戰亂時她把繩子綁住兒子逃難的情節,我不自禁也把繩子握在手裡,隨著她往前行,山裡的空氣冷冽清新,偶而會有不知名的鳥鳴,在山裡迴盪著它哀愁的叫聲,澄黃的夕照,照在阿嬤又瘦又佝僂但堅持往前邁進的身影,夕陽也同樣照在一排又一排高矮不一屬於每一個人的墓碑上,有些寒冷、有點陰森。

「我兒子剛搬來這裡,此處住了很多人家,很熱鬧,有透天的房子,又有大樓,我老了記憶不好,有時會找不到,所以找來找去,都不太找得到….」。

阿嬤指著旁邊陰森的墓園,高興地解說著,在阿嬤的眼裡,眼前的山路變成囂嘩的街道,很多人看著阿嬤這個常客,紛紛熱情和阿嬤打招呼,阿嬤也伸手和大家握手,為了尋子,陰暗的未知世界也光亮起來。

「到了,到了,我兒子新家終於到了」,阿嬤嚷嚷著,她一個人的聲音在山裡迴響。 

只見到阿嬤站在一座墳墓前,裡面兩座青石墓碑,矗然站立起來,先是浮出人的臉廓,接著長出了雙手、雙腳,在阿嬤的眼前,他們成了胖碩的大兒子、載眼鏡的二兒子,兩個兒子熱烈抱擁著他們的阿媽,阿嬤只感覺到懷中的墓石,流下了溫熱的眼淚,她把手中的繩子,套在墓石上,不讓兩個小孩再度離開她。

「找到兒子就好,找到兒子就好。」

我說些話,安慰抱著墓碑緊緊不放的阿嬤,自己的眼睛開始下起了陣雨,我手中緊握著繩子不敢放掉,怕自己等下回去時會迷路,阿嬤待會兒就會帶我下山,我心裡用阿嬤的語氣,絮絮叨唸著,好抵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與不安。

阿嬤與兒子的相聚,我相信一直會到天荒地老….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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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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