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璧如(建中堂中醫診所醫師)
編按:本文作者李璧如醫師為馬光亞晚年所收的關門弟子,李醫師對其恩師有著極深的師徒感情,從她的文章中能讓讀者了解馬光亞教授的生平以及畢生對中醫的貢獻。
馬光亞醫師〈1914-2005〉
名滿兩岸的老國醫馬光亞(原名建中),在寶島懸壺五十載後,於九月一日上午,悄悄揮別塵緣,無疾而終,享年九十二歲。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如往常,坐在診桌前,等候故舊,他是求仁得仁了─他曾自述「我以中醫為畢生志業,矢志全力研究臨床,對疑難雜症拚命去研究」。他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摒絕一切無謂的應酬,幾乎全待在診間和書齋。他重視歌訣,博聞強記,曾謂「每日讀書半小時,積至十年,雖愚亦智」。
求診者眾 工作不忘學習
他診病仔細,但因求診者眾,不僅電話掛號塞爆醫院線路,甚至有掛不上號,尾隨他上火車求診者;到了八十歲,為顧及健康,不得不懇求「社會原諒我吧!」結束門診後,他仍自許「在不久的將來,仍要以整個時間,去從事臨床工作」。他在工作中不忘學習,經驗日增,晚年仍有不少精彩醫案。如某婦暴盲,西醫宣佈無治,經用藥,半小時即視野漸清,數帖而安。某翁罹頸項淋巴腺腫瘤,一劑後,大吐而瘤消,餘如常法調理。
熟讀原典 發揚中醫理論
他能治好一些西醫看不好的病,他自認是「從民間起來的醫生」,「中醫是以經驗為基礎,歷代均有積累,炎黃一脈相傳,經反覆實驗,去蕪存菁,只要辨證準確,能起危症於指顧之間」。但「大家不看重中醫,不知中醫學問的深淺,有些病不讓中醫過問,如流行的登革熱;沒有機會接觸病患,即無從著手,無法研究」。
他常感嘆,「中醫的好處,不全在藥,而在醫理;用藥的人,不知醫理,使用時會出錯」。他極力呼籲,要重視基礎醫學,熟讀原典,才能發揚基礎理論,也才能精於辨證。
無私奉獻 贏得病人尊敬
他不諳行政,拙於口才,卻在中國醫藥學院擔任多年的中醫系主任與研究所所長。62歲起,將近廿年,他放棄台北門診優渥的待遇,每周撥三天到台中教學與臨診;在西醫主導的附設醫院看診,僅支微薄車馬費,連年終摸彩都沒份,遑論薪水。在同德堂看診時,某次救活一經西醫急救無效暴卒者,家屬感恩,饋以紅包廿萬台幣,他也僅收一千元。這種不問收穫,只問耕耘的無私,贏得病人衷心的尊敬。
有教無類 從容淡泊無私
自號「從容老人」的馬老師,心性淡泊,包容性極大,從不詆譭西醫,也絕少批評同道。門生裡有藥僮出身,也有來自學院的中西醫,氣質迥異,但只要有心學習,他皆有教無類;病人亦來自各階層,他皆一體看待,視病如親。
他立方潔淨,辨證精微,卻不拘一家一派,常出奇制勝,每能用極普通的藥治疑難雜症。日本大亨岩崎與八郎渡海求診,半身不遂痼疾得痊,高興地說:「我平生未得過這樣有效的方,未服過這樣便宜的藥……」。
這就是「無心求富不輕貧」的馬老師,他一生以「醫學艱深恐誤人」自惕;如今哲人雖已遠,但「白頭依舊是書生」的醫者典型,將永遠鐫刻在後世中醫學徒的心海裡……(文中引號內文句,引自馬老師文章及詩詞)。(中國時報2005.10.08)
總是溫煦平澹,病人見他,病就似去三分。
後記
老師走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混亂中,想要寫一篇紀念文,卻始終無從下筆。一直到當時中時醫藥版主編張翠芬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已經收到類似的悼文,但寫得…,所以問問我能不能寫?我說,我是打算寫啊,那麼請給我兩天時間。區區千把字,如此精省,如何切中核心地表達老師作為醫者的生命剪影?的確有些難度。寫完後,再三修改,還被刪除一段,刊出後,得到不少迴響。
有人說,很久沒看過這麼乾淨的文字,有一股沉潛、真誠的感情流動;也有人說跟別篇紀念文字並比,「好像寫的是完全是不同的人…」。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位重症病人,甫出院未及返家,即到診所,原來他看了這篇文章,非常感動,恨不識老師。
他由兒女攙扶著、踉蹌著進來,當然不是奢望我能救他,撐著那最後的一口氣,就只是來看一眼、來接續一位老醫師的「氣」!他極為虛弱,我開了水藥,翌日煮好送去,方知他已過世。
這件事給我極大的震撼,想到老師平素給予病人穩定支持的力量,他總是那麼溫煦平澹,病人一進入他的磁場,似乎病就已去三分。一位醫師給予病人的,不僅是藥物或其他什麼的有形物質,更重要的是,那無形的撫慰啊!
醫者的心態非常重要,治療之外,還要給病人正面的能量,必秉性平和,凝神定志,在和諧的脈動中,大能解開患者的病結。如果僅著眼於肉體層次、只是純技術性地治療肉體,難謂大醫。面對、協助,甚至領導病人對抗病魔的人,如果沒有一點點心靈層次的修為,為醫這條路,很難走得久長。再說,沒有一位醫生可以包醫,保證救活,尤其重症;回想馬老師治療一些癌症病人,多半能讓他們正常生活或工作,多年後即使往生,病家仍然滿懷感激。
認識老師近十年,老師早已要我去跟診,但我遲至考上後才去;有很長一段時間,每星期只看三診,其餘時間都跟隨老師,跟診、寫字、刻印、學畫,老師還給我樓上書房及畫室的鑰匙,讓我得空就去習字、看書。不過說真的,沒有深厚的臨床經驗,看山不見山、霧裡看花,只得模糊的梗概,究竟實際學到什麼,我真的說不上來。臨床必須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步一腳印,實實在在地踐履,積小而成大,由點而線而面,累積紥實的經驗,此時或許才能說「看得懂一些什麼」。
這篇紀念文刊出後,居然有學長說,「聽說,報紙上面還刊出你的門診時間…」簡直令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坦白說,一位醫師如果不能以醫術服人,他再怎麼招徠、自我吹噓都沒用,病人會用腳證明一切。所以,我遲至最近,才在這個主力部落格裡,Po出有關老師的文章。作為老師最後一位磕頭拜師的弟子,必然是真才實學、完全沒有絲毫攙水,才能真正榮耀師恩。虛名過眼雲煙,我這一條腸子通到底、子彈絕不轉彎的生性,上不了檯面,完全不是名醫的料!
而一位醫師醫術如何,乃可受公評之事,尤其身後。但其醫學理念之所以形成,與個人際遇、大環境因素大有關聯,不同世代的人情與氛圍,正如橘逾淮而為枳,的確有可能衍生肆應當時當地的思維模式,脫離當代時空的後人,難免有所遮蔽,而無法充分理解。
何況不同時代的條件無法並比,先師當年避禍奔台,資源何其困窘,與我輩如此左右逢源,相距何止千里?而不同世代的人,囿於當時的條件(日據時代以及國軍剛撤來臺的初期,中醫資料少之又少,當年也沒有影印,要嘛就是一字一句的手抄本;那像現在,許多整理過的資料、古籍刻印,讓我們眼界大開),以及如隨風撒播的機緣(比如讀到某些關鍵性的啟迪資料,或遇到什麼高人指點…),還有不同環境的需求與磨練,自然會衍生當時適用(或許不一定最好或適合後世)的治療方式。
但是,在所有條件都無法同時並比的情況下,後學者憑什麼來評斷前人?何況,後學者其實也是擷取歷代醫家、醫者的經驗,從其試誤中,踩踏出一條血路,藉以躍上高峰;縱然「集鍾靈毓秀於一身」,豈能盡掩前人光華,而兜攬於私呢?
總是一卷在手,到老不輟。
馬老師總是一卷在手,研究與臨床,並行不悖。一、他不賣藥;二來,當年在中國附醫看診,為了傳揚中醫,甚至未支薪,犧牲的金錢何止數千萬(他只有永和破舊的老公寓,可沒什麼大別墅);第三,從60到80幾歲,已經上了年紀的這20幾年,台中台北奔波(當時沒有高速公路,甭提高鐵,每星期有三天待在台中,等他更老之後,師母還得跟去煮飯,照料生活起居),長夜苦思治療方案,輾轉遲成眠;好幾次雨夜跌跤,不敢讓家人知。這一切,非關私益,只為傳燈續燄。
能救命的,即是好的醫學,那有分中醫、西醫〈後者也並非全無用處,可取其長〉?中醫已經非常弱勢了,竟還分經方時方?這個派那個派?網路上許多人,不明所以,跟著蠱惑,竟也把台灣醫師分類;而老師醫術如何,自有病人口碑,世所公知,何勞置喙?
還是套句毓鋆老師的話:一個人必得以德為本。既為「師」字輩,若不在心地上下功夫,根本沒條件成大醫;有術無德,這個術必有缺損。術,不論來自傳承或天啟,都不會是「我」這個人所獨有,擁璧自珍自矜,甚至藉此牟財,有違天道,終不長久。〈 17/Apr./2011FB網誌;23/Mar./2012增補)
老師隨手寫的小條幅,以「建中」鈐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