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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07 23:37:18瀏覽1772|回應2|推薦34 | |
一個小販與生活和城管的鬥爭 那一年,我在北京街頭遇到了李軍。 他在路邊頂著暮秋傍晚的寒風,對我喊著:「姑娘,便宜又好吃的煎餅,五塊錢加一碗豆漿搭一套油條,過這村可沒這店了!」 我正想趕車回去,可當時肚子真有些餓了,瞧了眼那個三輪車的小攤,看起來頗為乾淨,於是就花了人民幣五塊錢,坐在那三輪車旁邊的行道樹下,那兒有行人椅可以坐,就可惜沒桌子能擺那只大碗公和煎餅,所以就克難端著東西大口地吃。 北方人的煎餅比較乾,不像台北賣的那樣帶了多樣化的口味或切成小塊,說來就是普通的一大片對折的蛋餅,沒有凝固的蛋黃雖說有些燙嘴,卻是很合我的喜好,份量也足夠,便拿著食物大快朵頤一番。 李軍說,很少見到女孩子吃得這樣豪爽,他用剩下的蛋汁自己做了最後一份煎餅,然後跟我隨口聊了起來,說是收攤後還有等他女朋友的時間,乾脆嘮嗑兩句;我告知自己來自台灣,他呵呵一笑,說我是他認識的頭一個台灣女子,本以為我這胖嘟嘟的模樣是哪裡的「大款」,卻不曾想也賣完了最後一碗豆漿。 李軍來自農村,在定居北京之前,他說自己曾在當地的小縣城「找活兒幹」,當年比現在還要苦,中學畢業很難在三線城市找到好工作,離家後只能到處打零工。 李軍那時對我解釋他在「洗浴一條街」(有理髮院和三溫暖的服務業聚集區)的苦日子,說他們村出來打工的,多數住便宜的澡堂子,還能免費洗澡,一晚上只要三塊錢人民幣,就是入住時間得很晚,裡面的洗澡水早就涼了,所以無論何時,就算接近零度的隆冬,他也盡量在澡堂子裡哆嗦著沖洗身體,主要是不順便洗就覺得「吃虧」,就算水很冷,來回折騰幾趟也就湊合著習慣了。 李軍的生活很簡單,那時住的公共澡堂有很多小單間,給人按摩或洗腳的都有,天天在那濕度高的環境人似乎都要滋潤得發芽,而且那澡堂有些年頭,裡面木質桌椅有些破舊,地方也不大,也勉強能遮風避雨,而且他的「床」就是白天給洗澡的客人坐著換衣服的座椅,好一些的是沙發椅,運氣不好就得併攏好幾只板凳睡個囫圇覺,到了晚上沒人洗澡的時候,老闆租出去賺點零錢,反而有不少民工會來此住宿。 在澡堂子的日子,就是午夜之前回去睡覺,看門的人早早鎖上大門另找地方睡去,而這些民工就克難被鎖在裡面,忍耐著濕氣與冬冷夏熱的滯悶感受。 當然,這樣的澡堂收的錢少,提供的也就一個棲息之處,所以李軍就會光著身子把別人用過的毛巾被隨意蓋在肚皮上,然後卷了衣服做枕頭。 他說,從農村到城市之後,打零工的日子見慣了人生百態,一眼就能瞧出對方的內心世界非黑即白。 我不相信,問他是怎麼觀察的,李軍說他「就看對方的眼睛是否有感情」。 這樣的評論,背後卻是他在打工生涯一個又一個慘澹的故事,他說最初去找工作,一個富態的女人見到他就熱情招呼著坐下,桌子上擺了熱乎乎的茶水,連聲問了他的情況,還一邊做筆記,然後笑呵呵地告訴他,說是正巧有個地方缺工,一個月八百人民幣。 李軍本來很高興能在城市找到工作,結果沒多久那個女人話鋒一轉,要求他繳交二百元人民幣的「培訓費」,否則「不培訓沒法上崗」且廠商要求「學習證」。 當年他身上的錢不多,想想日後的吃住問題,身上那不過五百塊人民幣的所有積蓄,只能讓他選擇放棄,剛走到門口,就見那個招工的女人在他背後甩了他剛用過的紙杯,把裡面所剩無幾的茶水潑到地上,啐道:「窮鬼!鄉巴佬!」 李軍說,他從此懷疑城裡是否還有好人,手邊就這麼點錢,尚且不知掙不掙得到就得先繳學習費用,後來聽其他的民工說,那也是一種詐騙的手段,不禁慶幸自己沒有上當。 後來,他連續一個月沒找著工作,又怕很快在澡堂子耗完手邊餘錢,心中很是驚慌。 所幸有一回一路走過去一條大街,遠遠就看見一幢正在趕工的大樓,外面不少民工忙得團團轉,在豔陽下揮汗如雨,於是他自動自發跑去工地裡面,見了人就問是不是在招人。 有個工頭模樣的壯漢看了看他,說是打工要暫時扣壓身份證,手續就這麼簡單,李軍也覺得有些不真實,就怕證件給人弄走,自己可能拿不到那一個月七百塊的錢。 工頭話不多,只問他懂不懂得挑磚、和水泥,說是這份工「幹上就知道了」,後來每天或搬運或砌牆,工時長達一日十個鐘頭以上。 李軍說,由於澡堂子一晚三塊錢,而現在的工地免費,所以他又搬去工寮,住的地方則是一排的木板,不然就拿鐵門的門板湊合,人擠人和陌生的工人睡在一起,夜夜忍耐著臭腳丫及汗臭味,而工地裡不許浪費照明的燈泡,一收工就關閉電源,遠遠看去整個工寮黑乎乎一片,有時起夜還會不小心踩到滿地亂躺的其他民工。 當然,工地不提供洗澡水,頂多只有一根和水泥的小水管,他去附近買了個鋁製小臉盆,白天這就是他的碗,跟其他的民工一起吃免費的大鍋飯,晚上則用這只金屬盆接水管的水洗腳,身上臭點就沒辦法了。 此外,工地的民工全都沒有戴安全帽,就工頭一個人有個塑膠盔當保障,李軍說他一開始本來膽戰心驚,深怕樓盤上那些不穩固的磚頭會掉下來砸到人,不然就是樓道四處裸露的鋼筋,簡直就是拿那一個月七百人民幣來玩命。 所幸,趕工的效率高,工頭也不在乎讓這些外行民工去處理支架或定位問題,只要求達成進度,而李軍也慶幸房間完成的時刻,他和民工們能陸續暫住到這些房子裡,不必擔心晚上工寮或地上下雨積水的煩惱。 而這樣的大樓,電線要一層一層接通,李軍本來不懂這些,還是工頭硬趕鴨子上架逼他們去做的,他不小心被電了幾回,不然就是安裝水管線路,這些都只能邊做邊學,從安裝電表到拉地線,打工一個月之後,他懂得了如何成為一名優秀的水電工。 李軍的手磨出了水泡,沉重的粗工無法使他處理這些小傷口,一個星期也就上一回藥,那時身邊有個善心的老師傅幫忙,時不時遞過打火機,讓他把針頭烤過再刺破水泡,等他一個個挑開水泡時,往往疼得直掉眼淚,而且多數還灌膿了。 等到三個月蓋好大樓結帳的時候,工頭以他莫須有損壞了幾條電線為由,扣了半個月工錢,這錢也讓李軍拿得好心酸,主要是工友們剛熟稔起來,就得分道揚鑣。 幸虧過後不久,繼續忙著找打零工度日的李軍,又在其中一個民工的幫助下找到拆遷的工作。 而這也是李軍頭一回跟「城管」打交道的記憶。 他說,那個負責拆遷的城管是個中年大嬸,口氣兇狠無比,嗓門又大,常常有一句口頭禪:「不搬是啊?釘子戶牛啊?老娘就拆他爺爺的!」 這些城管拆得雙眼發紅,城管隊拆遷辦的大媽大爺,總是大手一揮,率領李軍和那些民工動手,然後一齊大喊:「拆,拆,拆!」 剛發端的打工內容,這樣的過程也很簡單,就是不管拿什麼工具,只要能把人家的房子剷平了,不管耍的是鐵棍還是圓鍬,不怕屋主哭爹喊娘,大夥兒逕自動手就是。 這要發生在別人身上,李軍也就當成一個笑話,有的釘子戶說要抗爭,還有人罵罵咧咧,民工們當作抗議無效哈哈一笑就得了,偏偏李軍發現很多老先生老太太涕泗縱橫,心裡就有點軟,結果動手慢了還被城管大嬸臭罵幾句粗口,氣得瞪回去,結果就馬上丟了這份零工。 失業下崗的李軍,只能摸摸鼻子,回頭去住便宜的澡堂子。 他常常跑去市場,挑的還是黃昏時刻大家要收工的時候,那當兒菜販們會把一些枯黃或變老蔫萎的菜葉子扔掉,他要是去得早,就能隨地或在垃圾桶撿一些回去,然後用澡堂的水來洗洗,在裡面偷偷升火,用鋁盆子就著調羹翻攪幾下,便有了第一碗熱騰騰且能果腹的炒青菜了。 有時,李軍會買兩個饅頭,找了個角落坐下就開吃,夾著生菜當沙拉,買了雞蛋就當給自己進補,乾硬的饅頭吃到嘴裡總沒有滋味,他長到十八歲,那一年都是這樣過的。 後來多存了點錢,就給自己買路邊賣的便當,他說那些「盒飯」通常就一盒五塊錢還有肉,但味道卻有些餿了,所以用鋁盆煮開水來燙這些可能過期的飯菜,往飯盒裡倒進去熱水來吃,基本沒吃到什麼好的,但是胃也銅牆鐵壁一般強壯,從來沒有出過問題,他說那是「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那年春節前夕,大約掙錢有了一萬塊之後,苦哈哈的李軍回去鄉下,將手邊皺巴巴的一把人民幣往母親掌心塞,他說娘的眼中都是淚水,覺得這樣就滿足了,父親對他也好像衣錦還鄉一樣開心,晚上年夜飯吃了家人自己包的餃子,不僅肉多,還每個都包了鮮蝦仁,吃得他一嘴的油,滿胸口的疼。 無論是難以下咽的饅頭,還是不合口的飯菜,亂糟糟的食物,也比不上對他嘮叨著吃飽穿暖的爸媽。 他覺得自己學問不多,哪怕是塊石頭,自己努力的話,也能捂熱了,所以過年之後馬上又回去縣城打工,想要讓父母更加開心,這樣孝順的李軍,聽了真讓我汗顏。 或許捱了那麼長時間的苦,李軍真沒白盼著好日子,他打零工的錢一個月可以有一千多元,只是到處兼差,他的筋骨開始有些受不了澡堂子的濕氣,變天或下雨前就有點風濕的痠疼,後來決定花點小錢租房子住,大約就四平方米大小的小隔間且一層樓的衛浴共用,一個月就要一百人民幣,李軍咬咬牙,跑去找熟人「買傢伙」,打算在路邊支個攤子賣茶雞蛋(茶葉蛋)。 他租的房子在城中村,圖的就是便宜,北方的農村都一個樣子,廁所在豬圈邊,養豬的房東改良了原來的豬舍給人住,但也好不到哪裡去,臭是臭了點,倒是適應得很快,在那房裡一塊木板就當床,他說「啥都沒有」但常常有免費豬肉吃,就連餵豬的玉米糊也有辦法弄到,當成自己的碳水化合物補充品。 他的茶雞蛋剛開始賣得不錯,看到城裡有人賣煎餅,又抽空跟著學攤煎餅,琢磨著想賣點吃食自給自足,下了功夫埋頭研究,練手的東西都落自己肚子裡,以致於後來有段時間,一聞到煎餅的味道就反胃。 我問他為何來到北京,李軍苦笑著說:「沒辦法啊,家人好似把眼睛打腫了看我——把我看得太朦朧、太有才了。」他困難地說著,猛地一拍額頭,惡狠狠把煙頭摁滅在地板上,非常鬱悶地說了一句不太文明的話:「都是城管他娘的拆人攤子,老子從前盡拆別人的,後來給老天爺報復回來了!」 李軍在一個科技園區賣煎餅和茶葉蛋,那時很多公司剛剛遷入,附近的飯店或小館不多,許多上班族中午不回家用餐,就在附近隨便買了東西吃,李軍說自己是個「利索人」又手快服務好,味道也成,所以一來二去招了不少回頭客,每天都能賣個幾百人民幣的早午晚三餐。 結果,生意太好就有什麼「稅務工商的」查了一次又一次,還有「收占地費」的,他一人顧著自己的煎餅攤和茶雞蛋,卻要被收兩份錢,心中老大不痛快。 卻聽那執法人員沒好氣地說:「你佔的地方大,收費條子就得開。」 李軍遞了一個煎餅,附贈兩顆蛋,希望打個商量,所以小買賣開張還能得著通融,只是錢不收兩份,卻要他每天白白供應那個城管一個煎餅,有時人來了還要多拿兩顆蛋,說是給他家的小孩補充營養。 氣得李軍直罵那傢伙,卻恨恨地說:「這年頭寧可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啊!」 話是這麼說,但他還是得罪人了。 那時他擺的攤子支在某公司玄關外,保安要求「保著」就得給同樣的待遇,看到他應付城管稅務那些人的小小好處,但卻希望換成鈔票,被這些門神惦記「簡直比賊還可怕」。 剛開始買賣的時候沒人管,等到買東西的客人多了,附近公司的保安就出來當門神,吆五喝六要他「好狗別擋門」,李軍沒當回事,意思著讓了點位置,結果那個城管來了,堵著他的攤子要求讓開,還嘴裡嚷嚷著「沒給好處」,揪起他的領子就開罵:「我他媽告訴你,這一片就歸老子管,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賣多少東西,給個免費雞蛋吃上就想打發人繼續擺攤?」 城管大爺哐啷一陣亂打,那邊保安只是看戲,李軍被城管大爺拳打腳踢,鍋爐連著三輪車都被砸了,他恨恨地撿起地上的鐵鏟和調味瓶,那時偶爾有別的攤商經過,好奇張望兩眼又迅速躲開,因為沒人敢惹那個城管。 李軍被打得並不嚴重,胸口挨了幾拳,但地上到處是玻璃碎片,毀損的都是他的財物。 那時他繼續低頭撿回自己的東西,把砸破的三輪車扶起來,默默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咬牙蹲在地上,一聲不吭坐在木板上,拿出存錢的面紙盒子慢條斯理地點數那些帶著油汙和皺褶的人民幣。 他打包了自己的爐子,牽了自己修好的三輪車,決定去北京市區重新開始,湊合著繼續賣煎餅,再怎麼委屈無奈,日子也要過下去。 剛買這輛舊三輪車的時候,他根本不會騎,本來以為踩三輪車很容易,差點沒翻了車,所以對於這輛代步工具很是珍惜,一路牽著往市區而去,主要是聽說市區這邊的城管比較不敢在首善之區作威作福,所以他早上擺攤忙碌賣煎餅,加上自己泡大豆熬煮豆漿,有時一大早起來天冷,手本來是涼的,靠近火爐翻那些熱呼呼的煎餅,再攪拌一下甜滋滋的豆漿,自己的手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的,雖說手上偶爾在冬天會長凍瘡,但是過得比以前舒心多了,也認識了一個好女孩子當女朋友。 我聽了他的故事,聽李軍說他常常一早還沒起床,就聽見有切菜的聲音,睜眼一看,女朋友蹲在地上就著案板小心翼翼切蔥花,有空就幫著擺攤一起賣吃食,日子過得也算小康。 李軍說他有個好處,就是能記住所有買過他東西的客人喜歡什麼,他說「我家煎餅和豆漿算是賣火了」,所以在只在在早上和中午開賣,我的運氣不錯,能夠喝到他最後那碗豆漿。 他又說,女朋友幫他買了個大塑膠籃子,洗得乾乾淨淨再將裡面分了六個小格,有辣椒、胡椒、孜然口味的,還有原味和加雞蛋、西紅柿(番茄醬)的,全都分開來擺放,所以賣的時間久了,摸著這些那些客人的習慣,無論是近期的蔥花或香菜、白菜之類,他都一一記在腦子裡。 有時下雪,他會給公司的一群熟客專程送東西過去,由女朋友顧攤子,提個籃子兼任送貨人員,踩著雪地「咯吱咯吱」地深一腳淺一腳快跑,雖然凍得腳都麻木,好不容易熬到太陽升起,然後跺了跺腳纔感覺舒服點,但覺得很滿足。 他們兩人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李軍說他曾經為了省錢,現在還是習慣周末去菜市場晃晃,有時看見地上掰下來的白菜葉子就彎腰去撿,回去洗洗也弄了兩盤一道菜,或者看見被扔掉的水果爛了一半,還是撿拾回去削好切成一塊一塊,照樣能吃得香甜,只是這樣日子縱使拮据,這麼一點點還是省出不少錢。 只是出於對城管的恐懼及厭煩,他有了一個壞習慣,只要感覺有人站在他後邊,就額外敏感或趕緊扭頭去瞧,深怕城管來趕自己或砸攤子來了。 他說:「這個世上不是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不是你不想傷害別人就能不傷害別人,只能努力活下去。」 李軍很喜歡女友給自己下廚,他說偶爾吃到她煮的糖醋丸子或南方的酸菜魚,把剩饅頭熱熱,再就著吃也不錯。 他還講到兩人過節犒賞自己去了江浙菜的飯店,打包的食物不少,其中有份紅燒肘子和松鼠鯉魚特別喜歡,剩菜不捨得扔,乾脆收拾了放在小冰箱,準備接著試試雜碎炒飯,因為他很忙,發現工作上還有那麼多事要去做,處理不完的事堆積在一起,每天都在忙碌,乾脆將手邊該利用的都記在心頭,勿使浪費半點糧食。 他說的話,他遇上的事,就像一根根的針,扎在了我的心上。 不曉得他現在怎麼樣了呢? 是不是還推著那輛三輪車,天天躲著城管,無論颳風下雨都要出門展開對於自己和城管的鬥爭? 但無論如何,我曉得李軍每天都奮鬥著。 我知道的。 (代Rosy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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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