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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06 00:02:52瀏覽1145|回應0|推薦2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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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祺(四)老人家的後事 過了一陣子,我順利考上大學,逐漸發現自己以前的看法是多麼片面而淺薄,缺乏專業的文科,讀來除了記憶那些課本之外,能獲得的專業知識少得可憐,還得自己去充實學習。 上了大學之後,父母正式離婚,我忙著打工賺學費,結果連續好幾年沒有去東港探望外公外婆,只有媽媽一個人在逢年過節時南下。 大多數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急匆匆走在繁忙的街道上,呼吸急促,邁步巨大,這些時刻,我都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麼,然後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常常感到大腦空白,白天的事情都好像被一張紙包住,扔進了馬桶之中沖掉,任我怎麼的回憶,都無濟於事。 夏天還沒有走掉之前,蚊子在我的鼻尖上空轉圈,它們黑而清晰的身體像是用碳墨勾勒過,我盯著它們無規則的飛舞,愈來愈覺得我就像它們一樣活著為吸食他人血液,或者吸取得就是本身的生命也未可知。 我每天所做的事情,我每天所留下的軌跡,也許正是如同許多路人一樣毫無規則,所以回憶無法捕捉,只能站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遠遠張望,這樣奔來跑去,一刻不停就只為了文憑,直到突然領悟這種在大都會的茫然感,那便是強烈無比的失落。 在那個單調的秋夜裡,我同樣也不太明白其他同學在幹什麼,只知道迎新晚會正在學校的禮堂進行,漸漸地,人們嬉鬧的臉龐變幻成又厚又重的幕幕,將他們蒙在了各式各樣的面具裡面,對於外頭的觀眾,只留存聲音而沒有了自然的形象,觀眾的目光也都被埋葬,因為他們議論和吃東西的聲音較為鋒利,所以仍然彼此交替著喧嘩。 我沒有太多朋友,只覺得討厭這樣的聚會,而懷念起在東港多年來的盛夏光陰。 本來以為自己與阿祺會從此老死不相往來,沒想到就在我大四轉研究所那年,外婆得了癌症過世,一個月不到,悲傷過度的外公也跟著由於肝病惡化走了。 那些我很難得見上一面的舅舅們終於出現,外公所剩不多的遺產與地契讓他們瓜分泰半,母親則默默處理了老人家的所有後事,我只能來看外公最後火化前的一面。 舅舅們冷漠而公式化地完成喪禮,似乎外公和外婆的離去和他們毫無關係,世界上有這麽多悲慘的人,一顆心又怎麽疼得過來? 在熾熱的八月底,睽違四年多的老屋子,內外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只是有的家具舊了,有些人走了,而黑狗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空蕩蕩的老厝,等待著日後即將被拆除改建的命運。 半夜裡,我鬱悶得睡不著,於是到屋前的靈堂更換了即將熄滅的白蠟燭,卻在一片寂靜中聽見母親的啜泣,不由得有相當難過的感受,白天請法師誦經還不見她落淚,沒想到媽媽竟然將傷痛忍耐到了沒有人注意的時刻;我心中很愧疚,畢竟自己這幾年沒來探望老人家,不是沒覺得自己太自私,只是有些時候的取捨,無論是感情或學業上,我都有不來東港的理由,回顧這些那些的藉口,連自己都不免自我厭惡起來。 內部是通透的黑暗,將滿世界的夜色統統搬進一間小屋,壓縮,方有了這濃的近乎固體物的黑暗,心底喜懼半摻的火焰忽而燃燒到極點,忽而又滅了下去。 沒有人意識到我的存在,我的存在便比空氣還稀薄,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錯覺自己是無聲無息的黑暗,而黑暗本身纔是具有強烈存在感的生物。 在一段難以揣摩長短的時間內,我的雙眼逐漸適應了黑暗,這徹頭徹尾的黑暗裂開了一道口子,隨著口子越拉越大,一幅朦朧中的場景便跳躍出來,床、三角櫃,以及懸掛於天花板上的日光燈,這些熟悉事物的輪廓都逐一被我的瞳孔讀取,唯二少了的就是外公和外婆,如今他們都已成為了靈堂上的黑白遺照。 快天亮的時候,望著房門上鑲嵌的玻璃窗,長年累月的污漬裡,無法指望目光能夠穿透它,只是忽然在洞開的大門邊上,發現橫放在門口的一籃菊花。 在我恍惚的過程中,新鮮的露水從花瓣上驟然滑落,我不知道這是誰送的花,也不知道為何花束裡沒有標明任何哀挽的辭令,應該是附近感念老人家的街坊鄰居罷。 萬籟俱寂,我有些落寞,於是走到後面的池塘邊,沒想到枯水期的池塘是那樣寂寥,凋萎的蓮蓬四散,淤積了許多腐爛的黃葉,肯定也有好些時候沒人來此戲水,這就是屬於早秋的哀傷。 我在池塘邊發呆良久,不料卻又傻傻坐到了天亮,只覺風清氣爽的秋日早晨,陽光太過於耀眼,使我不得不微微瞇起眼睛,這纔看清旁邊有一道拉長的陰影。 有個男人走了過來,體型是年輕人常見的中等身材,清清爽爽的短髮,露出一張乾乾淨淨的臉和分明的眉眼,挺直的鼻樑使得這人分外帥氣,他穿著隨處可見的T恤、短褲及人字拖鞋,額上掛著細碎的汗珠,在陽光下泛著淡金色的光暈,整個人看上去充滿活力而不失沉靜。 我有些呆住了,四年不見,再度看見阿祺的時候,還是這樣無法言語的狀態。 我們的友誼——這種東西可能從未存在過——而是愈來愈明顯的尷尬。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訥訥地開口:「黑狗兄不見了……」 阿祺很快地說:「阿公把黑狗兄寄養在我家。要不要去看看牠?」 我傻傻地跟在他後面,望見他更為寬闊的肩膀,他那隨意的行走姿態,就好像木偶一樣,隨著往他家走去,途中還看見老阿嬤騎著機車出門往傳統市場而去的背影。 阿祺家裡很安靜,一如從前那樣的擺設,竹籐編的椅子,還有帶有刻痕的木桌,就連門口的鞋墊也好幾年沒換過,只是洗得有些褪色了。 兩人逕直往臥室走去,我有些躊躇,後來實在想念黑狗兄,於是很快走了進門,還看見乜斜著大眼的貓頭鷹,正站在窩著黑色土狗的軟墊上方櫥櫃頂。 衰老許多的黑狗兄沒有汪汪叫,只是嗚咽地悶哼,我蹲下身撫摸牠不再光滑的黑色短毛,忽然感到安慰了些,又覺得牠們都沒有改變,心中充滿了感激。 扭頭望向阿祺,他的雙手緊緊抓住桌子的邊緣,這讓我想起臨盆的女人,嘴裡必須咬著什麼來忍受疼痛,否則就會發出世界上最淒厲的哭喊,或許這張桌子此刻發揮著安撫的作用,致力於按捺他內心某種即將決堤的情緒。 可這種情緒又該怎樣描述呢? 我突然擔心桌子會被他捏碎,就好像憂慮他的牙關會咬碎一樣,這樣的情緒使我有些慌亂,心底一陣陣的慌,所以只能努力撫摸黑狗兄溫馴的小腦袋。 阿祺忽然說:「那隻暹羅貓早幾年就跑掉了。」 「我知道,我媽跟我說了,我阿嬤之前還很難過,因為貓不像狗那樣戀家,只要找著另一個住所,很容易就能離開老地方……」 我正在感嘆,不料阿祺突然發狂般推開了橫在我與他之間的桌子,雙眼極亮,襯出周圍一切都顯得黑沉沉,他朝我跨出一步,好像要捕食的獅子走近獵物,可突然頭一扭又退了回去,轉身間「嘩啦」一片桌子又被他踢翻。 他猛烈的踢著,看起來非常憤怒,粗重的喘息層層疊疊,握緊的雙拳上血管浮凸,桌椅紛紛倒在一邊,天花板恍若震動了,晃動的日光燈似乎差點被他的驟發的怒氣爆裂,打盹的貓頭鷹驚得亂飛,就連本來在我腳邊懨懨躺臥的黑狗兄,也嚇得縮進了角落。 我起初神思恍惚,杵在原地望著他發愣,後來桌椅和地面的碰撞聲將我驚醒。 這個男人在幹什麼? 他莫名其妙發什麼火呢? 阿祺伸手抓住了我,他的頭抵在我的額上,一簇頭髮擋住他的臉,蜜色的光線停留在他緊繃的嘴角,漆黑的頭髮上浮動著搖曳的光影,我瞧見他閃動的眼睛,近看黑黝而深沉,美得那麼令人窒息,那眼中的熱切沸騰了我的血液和心臟,將推我向他,這個暴躁的男人忽然間嘆了口氣,然後輕柔落下一個又一個吻。 「別這樣。」我虛弱地說,第一次見到阿祺生氣,卻又如此溫柔地摟抱著我,使我相當愕然之外,心底不由得湧上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感受。 「不這樣的話,又能怎麽辦?」阿祺低語:「這幾年妳都不來東港,沒有人陪我說話,還想著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妳到這裡,好像只有受了傷,妳纔會來看我;只有欺負妳的時候,妳纔會生我的氣,我真是鬱悶死了。」 我好像被催眠一般,茫然地反駁:「我沒有不理睬你,也沒有生氣。」 阿祺摟抱著我,喃喃道:「我已經一年沒有見妳,想妳想得難受,我偷偷跑去台北看妳,妳正在寒假補課,我跟著妳,從妳早上出家門開始,妳在前面,我在後頭,不敢叫住妳……妳上了大學,有好多朋友……我一直跟著妳,死死盯著妳看,妳的背影……妳跟別的男同學打招呼,和他們說笑,我想走就走了,剛過了一條街,心裡難過得很,妳明白嗎?那種難過……我還是回頭追趕,跑到妳上學的校門口趕上了,拿著新買的手機要把妳那時的模樣拍下來,當時只想這麼做,按下快門卻總是照到別人,從哪個角度拍都有不相干的陌生人,真覺得難受,我想要一張只有妳的照片,又覺得還是妳本人來這裡見我最好……」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見阿祺掏出他擺在床頭的手機,露出一種溫柔的笑容,拉著我的手一張張瞧著,然後那癡迷的目光轉回我臉上,我發現他拉著我倒在那張床上,整個世界忽然顛倒起來…… (待續,代ROSY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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