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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祺(三)黑狗兄也長大了
2012/11/05 00:06:05瀏覽1106|回應0|推薦22

前文請參照:

阿祺(一)屏東的夏天

阿祺(二)我和他

阿祺(三)黑狗兄也長大了

沒想到,我提來的竹籃開始微微晃動,長大許多的小貓頭鷹從裡面鑽了出來,自動自發跳到了阿祺的肩膀上,然後「啾」地叫了一聲。

「牠怎麼跟來了?」

「我也不曉得,還以為竹籃裝了別的水果,我忙著來看你,沒想到阿婆把牠藏在裡面……」

「還說呢,這蘋果是我阿嬤帶來的,妳不削給我吃,怎麼光自己啃了?」

我們不約而同笑了出來,這笑打破了尷尬,再度使我們重拾了往日的情誼。

那一年的暑假,阿祺從醫院回家之後,天天拄著拐杖長吁短嘆,而我也放棄了去池塘泡水的習慣,反而帶著黑狗兄跑他家串門子,跟著阿祺閒扯自己在台北讀書的事情,說起當時的高中聯考與大學聯考,自己滿心徬徨,但學業壓力不願意讓母親煩惱,只有找阿祺抒發。

我帶著黑狗兄過去,見著老阿嬤準備給阿祺吃的點心,牛肉干和鱈魚香絲擺在桌上,黑狗兄一雙眼睛機靈得很,歪著腦袋看我,嘴裡「嗚嗚」哼著,在我們身邊繞來繞去,就是要討賞。

阿祺伸手拍拍牠的腦袋,笑著問:「餓了?」

黑狗兄哼得更起勁了,鼻子毫不客氣地向阿祺手邊的牛肉干拱過去,阿祺剛抓了一片餵牠,黑狗兄一口就吞了下去,嚼都沒嚼一下,樣子嘴饞得很。

阿祺拿了幾片給我,又餵了肩膀上的小貓頭鷹,剩下半包牛肉干便拱手相讓了,黑狗兄三口兩口解決掉,鼻子又開始低哼起來,轉而跑到我旁邊嗅來嗅去還不夠,竟伸出舌頭來舔我的手心,又用鼻子拱我的腿,還趴在我的牛仔褲上不停聳動。

我癢得呵呵笑:「沒了,這傢伙還真貪心,真的沒了啦!」黑狗兄本來被推得蹲坐在地上,一雙眼睛賊亮,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又往我的腿上撲來。

我沒怎麼注意,只是任由黑狗兄上來抱住我的褲腿做劇烈的擺臀運動,本來不解其意,以為牠只是討賞,可是這動作愈來愈持久,我忍不住推開黑狗兄,卻見牠血脈賁張的模樣,原來是發情了,自己也嚇了一跳。

阿祺端詳半天,居然非常嚴肅而一本正經地說了一句:「嗯,黑狗兄也長大了。」便不再發表議論。

當時我聽不懂,不明白那個「也」字是什麼意思。

過了幾年,我方明白阿祺所指「長大」的意義,但當時卻是懵懵懂懂,認定黑狗兄定然身有頑疾,沒想到那個夏天,黑狗兄常常犯病,到了秋天我回台北前卻不藥而癒。
考完高中聯考的那年,我只上了第二志願,所以有些哀怨地再度來到了東港。

中學時,我倒也沒有太多心思,只是一門想要考出好成績的願望,這是住在台北的許多學生努力讀書的目標,主要是聽多了那些沒有讀書的下場,老師總說窮人都沒有文化水準,所以只能在路邊賣涼茶,不然就是靠勞力維生,活得很辛苦。

我曾經注意到,東港有許多在港口邊撈蝦米、跟船家買賣便宜漁獲的老婦人,她們過得也很辛苦,大字不識得幾個,無論晴雨都得一路推著腳踏車或三輪車,走過坑坑窪窪的泥地,起得早的時候,天上還有零星的星子,便能聽見附近鄰居運貨那車轆轤轉動的聲響,或者是搬貨、運送雞鴨之類的嘈雜活動,有時天沒亮就有貨車來外公的汽油小店裡買幾桶柴油,在清爽的空氣裡,人們來來去去,我曾經多次被吵醒,走到屋外抬頭看見公路盡頭森森的月亮,可那些記憶太過零碎,印象中模模糊糊,到現在反而只記得柏油路縫隙中的小花,一路一路在晨曦中開往附近的農家。

晴朗的夏天,一早就已經明顯展示出來,六點鐘我爬下床、推開窗,幾隻不知名的小鳥正從眼前飄過,羽毛潔白,叫聲清脆,樹葉上的露珠緩緩下滑,太陽模糊的輪廓在窗簾後晃動,外婆早已起來在池塘邊洗完衣服,院子裡晾曬著白色的被單,一道道搖晃著,影子浮在地皮上,半截綠半截紅。

在我高中二年級的時候,父親正與母親協議離婚,那也是我最感難過的時刻,對於分居態度堅定的媽媽,又帶著我來到了東港。

那時候,她正處於一個女人一生中衰老得最快的時期,皮膚每一天都起了皺褶,眼睛浮腫如袋懸在臉上,乳房也不再高聳,身材往兩旁發展,有一天晚上我見她望著鏡子默默流著淚,外婆也注意到了她的痛苦,或許母女之間的感情比誰都深刻,那幾晚她們都一起入眠。

我心中鬱悶,自己平日的模擬考成績也不佳,正是在家在校都煩惱的青春期。

那天蹲在門口和黑狗兄一起發呆,在夏日的艷陽下昏昏入睡,結果公路遠遠行駛過來一輛卡車,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從卡車後頭跳了下來,他的頭髮像海底的帶狀植物那樣舞動招搖,牙齒白得炫目,健康的古銅色肌膚和英挺的身材更是吸引人。

忽然之間,阿祺走到我面前,我抬眼見到他高了自己一個頭,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落下來,在他的臉上投下班駁的陰影。

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因為阿祺對我笑,所以我臉紅了。

阿祺在暑假打工,他讀了當時我認為誰都能進去的某間五年制職業學校,平日幫附近的養雞場運送雞隻去屠宰場,他穿著最普通的工人褲,上身的汗衫有些泛黃,略長的頭髮顯得有些不羈,我驀地發覺他與自己有了些許說不上來的距離。

黑狗兄見了人,連忙跑過來搖尾巴,阿祺摸摸牠的腦袋,用手指逗著牠的下巴,難得一見的溫情,卻讓我有點嫉妒的感覺。

原本屬於自己那種被寵物崇拜、跟隨、信賴的感覺,儘管不是唯一,但是現在如此輕易的就讓阿祺也同樣擁有了,使我心裡有那麼一絲絲孩子氣般的失落感。

「在煩惱什麼?」

「有成堆暑假作業沒趕完,周末三天的假期,我下星期還要參加學校規定的暑期輔導課,得提早回台北。」

阿祺有些錯愕,想了想,微笑著說:「那我幫妳一起寫吧?」

可你會麼?

本來很想這麼問,可我後來還是沒作聲,只拿了課本和作業本去阿祺家裡,老阿嬤正巧又不在,只有我們兩人無聲地在客廳之中,我望著數學的三角函數題目,而阿祺則逗弄著貓頭鷹,竟然也幫著解了好幾個難題;我本詫異於他的數學計算能力,這時,敞開的窗口吹進一陣風,吹亂了桌子上的模擬考試卷,那些卷子飛起又落下,我正要去揀,手指碰觸到了他。

突然間,阿祺握住了我的手,人也靠了過來,當他的嘴碰觸到我的唇上,這纔發覺自己陷入他的懷抱中,身軀相比之下顯得如此嬌小,他身上的散發麝香味又是那麼好聞。

我們無聲無息地燃燒起來,漸漸忘了滿地的試卷。

其實那親吻很純潔,只是碰碰嘴唇,但我仍害臊得推開他,師長們百般告誡不可以談戀愛,這會影響課業,我不由得想起那些保守年代的男女相處教條,強迫他遠離自己。

因為阿祺熱情的注視,我漸漸臉紅起來,像隻恐懼的小動物似的,把頭轉向一邊,連忙沒話找話說:「這些考卷很重要,我要上大學,不能像你一樣只讀職校——」

阿祺的臉色變了,他用一種我沒見過的目光瞧著我,感覺簡直像打完一場球之後,直接用冷水淋浴,本來冒著熱氣的身體,一下子什麼都熄滅了。

我看著他黑漆漆的眼睛,阿祺的表情就好像一隻因為偷吃而被狠狠揍過的狗,傷口已經痊癒,卻不能忘記被打時的那份難受。

後來,我急匆匆收拾手邊的文具和本子考卷之物,隨口說要「回家」便衝出大門,只知道阿祺在看我的背影,而我像一隻被他踩了尾巴的小狗,只能羞愧地落荒而逃。

後來的兩天,我都躲在房裡沒出來,只覺得很害怕見到阿祺。

離開東港之前的星期天下午,我熱得煩躁,於是跑去屋後不遠處的池塘邊乘涼兼發呆。

沒想到一抬眼,就發現阿祺站在旁邊看著我,那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看,好像我是一道計算題,而我覺得自己或許還是一道證明題,不看得把眼睛瞪出來,就看不清題意。
我愣了片刻,覺得沒什麼其他事情好做,便也坐在池塘邊的大石頭上看著他。

那會兒,我坐著,他站著,我是仰視,他是俯視,我不知道看他什麼、為何瞪著人家不說話、接下來還要不要悶不吭聲,而他神色平淡,估計也沒有太多想法……

反正,我們一直如此對視,直到陽光從金黃變成了橘色,過了一會兒,又變成了艷紅,再後來,紅赭色的最後夕陽,陰影打在他的臉上,我們還是定在當場,直到陽光消失於暈紫之中,月光代之。

「過去十幾年,我一直喜歡妳。」他終於開口,彷彿自言自語,然後轉身走遠。

這口吻是如此熟悉,我不禁淒然一笑,那樣詭異的對視,讓我的胸口湧出一股莫名的酸楚。

我繼續發了一會兒呆,訥訥地說:「我也要走了,以後讀了大學,可能暑假忙著打工,不會再來南部了。」

阿祺沒有吭聲,我遠遠瞧見他的背影,穿過來時的柳樹,遠處燈光明亮,那是一種森白的明亮,宣告曾經走過的路,還留下了足跡,宣告曾經存在過的身影,走在這虛幻的近處,走出了,就沒有經過和存在。

隔天,我和媽媽提著行李往公車站牌走去,路上不少摩托車駛過,呼吸一口屬於南方的空氣,明知混雜了不知多少燥熱的煙塵,卻少了台北的廢氣,還是不禁想:真舒服。

遠遠地,我看見阿祺搭了貨車走了,往另一個方向而去,他只瞧了我一眼,那時的每一個鏡頭卻還是如此清晰。 

那是凝固在我心中一道難言的傷痕。

(待續,代ROSY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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