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交談，本來寄希望於雙向的溝通，隨著這無聲的坦誠，以及寒徹肺脯的共鳴，彷彿剝除了友誼的虛飾，兩個赤裸的心在這小小的餐廳之中相會，這應該是人人夢寐以求的靈魂交會，但兩人所產生的共識，卻只有背道而馳的現實結論。

他看著她的櫻唇，那粉紅色的舌頭和唇瓣曾經撫慰著許多男人，也曾經有許多的人生穿梭其間，或與她的生命融合為一，或就此臣服於那溫柔的唇舌交纏之中﹔男人舉起他們驕傲的器官，在這個無比甜美的女子身上，灑下羞辱的種子，並以之讓她俯首，用金錢償付這種羞辱與強暴。

「我的尊嚴吶，還是得取決於我愛人的視線。」

聽見她憂傷的嘆息，方東旭覺得有些沮喪：「斳玲──」

兩人之間的沉默，似乎有些接近哲學相對論的境界，那是一種悲劇性的憂傷，方東旭看著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於是他毫不張揚地坐在那兒，有若一個謙謙君子，懷著最起碼的尊重與體貼保持緘默。

還記得，第一次拉客的那天晚上，她看見了那間旅社房間梳妝台上的鏡子，裡面有著三種角度的相同影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全身光裸地躺在一張破床上，這真像是一場法國鬧劇，有著下流而骯髒的景象，那是可怕醜陋又錯誤的關係，但已經無法阻止了。

真相是：她心愛的男人，把她出賣給巴黎這些尋歡的野獸，只是為了衣著能比往日更加光鮮利索，也為了他口袋中的鈔票和安居。

巴黎是一座很像理想國的大城，斳玲一直這麼覺得，曾經有個叫做列寧的男人，懷著《資本論》與馬克思的理想陷入沉思，他聽到了最母性的呼喚，跟著歷史和文明產生一道怪異的胎動，然而理想並沒有因此誕生，現實中只有狂躁的憤怒與殺戮。

人們懂得了什麼是生存的一切，孕育著夢的種子，卻繼續過著凄慘無助的命運，即使天堂已隱約可現，就算虔誠地祈禱，理想主義的行為並沒有實現夢想，也沒有成就真正的不朽；夢不會被任何東西所禁錮，人們等待生出自由的翅膀去飛翔，所有真正有靈魂的人都在創造歷史，但是解放的只是口號，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尊嚴。

歷史深處，一種深刻的皺紋憂患著什麼，沒有誰能知道，也沒有誰去追問。

是不是，所有的理想都會在現實之中破滅？

她看了看手錶，終於道：「我該回去了。」

方東旭顯得有些訝異：「這麼早就要走？」

「我愛人……他還在等我。」

「原來如此。」

尷尬的頃俄，讓他們別開了彼此的視線，方東旭藉故付賬去了，但斳玲心中曉得，他不想讓她覺得難受，所以給了她片刻的喘息。

在巴黎地鐵上的時候，第一眼看見他，她就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應，一陣強烈的感情湧現出來，她幾乎可以體會到那種期盼。

可是像她這種女人，還能期待什麼呢？有男人能夠接受這樣的自己麼？有男人會忘記女人的過去，容忍她曾經是個娼婦的事實？

真正無法擁有尊嚴的人，其實是她自己啊！

方東旭走到餐廳門口，柔聲問道：「妳要回去了？」

「嗯，謝謝你今晚請我吃飯。」

「別跟我客氣。要不要我送妳一程？」

她苦笑：「不，別麻煩了，我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

「妳住哪兒？」

斳玲寫了張便條給他，然後說：「晚上別來這裡，都是出來拉客的阻街女郎，不想嫖的男人簡直寸步難行。」

「噢。」

方東旭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只要一看見她的表情，所有的話都讓他硬生生吞進了肚子裡。

斳玲很快地轉身走了，她的腿很長，臀部圓凸丰滿，美中不足的是，她兩腿到臀部之間略微有些分開，雙腿貼得不是很緊，但這不影響她給人的綜合美感；方東旭站在街上，默默地注視著她走遠，她一直沒有回頭，想她一定知道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

斳玲走在寂然的巴黎街頭，她搭了一段地鐵，又朝著熟悉的路口踱去，明明記得打個轉是教堂，可好好出現在眼前的卻是間酒館。

她覺得自己有些心力交粹。

她是個特神秘主義的人，總覺得每個人身上都會輻射出精神力，當你起先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打轉時，那些發散出去的精神力就會附著在那些東西上，以後再來時，那些有著熟悉氣息的東西，就好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樣，這就叫做熟悉的感覺；於是在那會兒，她的精神力折損得厲害，巴黎真的太大了，走個三兩下就讓人腳步虛浮，這個時候呀，旁邊非得有個人，這樣虛晃的心纔有著落，纔撐得下去。

可是，她曉得方東旭並不是那個人。

多少巴黎的男人愛著她年輕柔軟的身體，而不是愛著她原本無垢的心靈？

禁慾有害健康，就像那些巴黎人總是放縱自己的慾望，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在慾望之前莫等待、莫依賴，愛情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只有優秀的性愛，是生活在巴黎的重要日常活動，藉由豐富的性幻想和性活動，有助於紓解每個人的壓力。

她想起自己的情人，又回憶起方東旭關切的目光，總是記得有首歌唱著：舊愛永遠最美，可是，戀愛真的必須一直跟著自己最初的情人在一起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及時行樂，不也很好？

那些患有精神陽痿的巴黎人啊，不也比肉體陽痿更糟？

她孓然行走於巴黎的街道上，彷彿自己是跟著慾望走，也是跟著巴黎使人靈魂墮落的路徑而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