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秋季那麼快就過去了。
暮秋之際,第戎的路邊依然繁華滿樹,微風一過,零落葉瓣,鋪地成茵;在這樣蕭瑟的季節裡,枝幹上無數股藤蔓垂地生根,虯枝流翠,一面巨大的紅黃色屏,黃昏之際頂著絳雲萬朵,天幕一片燦爛。
十一月底的時候,所有的鮮活色調都已經黯淡下來,唯有暮色還是一樣悽美,法比安喜歡夕陽,喜歡那熾烈彤雲燃燒最後一剎那的壯麗,有時她找方東旭,去爬那聖米歇爾教堂(St. Michel)又高又窄的樓梯,一路往上到了閣樓頂,就是想要一睹日落的景象。
這間教堂位於聖米歇爾廣場(Place St. Michel),教堂正面為火焰哥德式建築,正門裝飾華麗繁複,有天使、聖經和各神話故事題材,融合文藝復興的細部裝飾,於十五世紀所建,歷經將近兩百年,又經過文藝復興時期的洗禮,終於在十七世紀時竣工。
她看著夕陽,歡快地用法語大喊:「Dieu est grand!(上帝真偉大!)」
方東旭喜歡她這樣坦然的表情,喜歡她自得其樂地大喊大叫,喜歡她毫無掩飾的笑容,這樣真實無隱的時刻值得他一生珍藏。
她笑問:「為何這樣看著我?」
「以前我從來不曉得,夕照也可以如此之美。」
「現在你知道了?」
「我想我會一輩子記住的。」
他們一同牽著手,在蒼茫的黯淡暮色中踩著光影回家,兩人唏噓地望著遠處暈紫的天空,街燈在他們背後投射起拉長的影子。
後來,方東旭總是忘不了那片艷麗的橘紅餘暉,那樣壯盛的場景,也不過轉瞬即逝,就像德普雷(Josquin des Pres)那首《被遮蔽的眼睛》(Les yeux bendez)之中,絕唱一般的美妙,又在美妙之中霎時結束。
於是他不禁嘆息:「美好的時光,總是結束得太快。」
「既然如此,能不能不要結束?」
「我討厭這種說法。」剛回到公寓門口,法比安就問他:「能不能奏一首曲子給我聽?」
很久以前,他們一起看過的樹,靜靜地俯視著,在異國的清冷郊區,暮色之中的森林,由愛生長出茂密的綠葉,腳底下環繞著一泓知識之泉,那是生命滋養的源頭,但是在這冬天,這萬物枯竭森林一片黯淡的時刻,冬天的森林是這麼地落寞,好像一切都是一片死寂。
「要是到了春天,這裡的樹木都會重新發芽,森林一定會恢復一片燦爛的綠意。」
「是啊。」
方東旭看著她滿足的笑容,問道:「妳快樂嗎?」
她愕然轉頭,不解他何以會有這樣的疑惑:「快樂?」
快樂應該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
她心愛的情人沉默地拿起了提琴,柔柔給了她一吻,然後奏起悠揚的琴聲,恍若藉此敘述著滿心的衷情與渴望;年少青春的醇酒,在上帝的血管中,從今夜開始發酵燃燒,法比安聆聽著,不覺怔怔流下淚來。
方東旭疑惑地問她:「那是小提琴序奏與迴旋奏鳴曲(Introudction and rondo capriccioso)。我不覺得這首曲子會悲傷,為什麼妳聽著卻哭了呢?」
法比安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滿臉淚痕,她的聲音顫抖,神情充滿了憂傷,「就是因為太快樂了,所以──」
方東旭憐惜地把她摟進懷裡,柔聲安慰著:「別哭,法比安,別哭。」
終於,他對她說了那句話:「我愛妳。」
法比安淚眼汪汪地抬起頭來,原本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只小聲回了一句:「我也是。」
不知為何,方東旭總覺得她心事重重,彷彿是壓抑著什麼,或許隱隱有些奇異的不安,他總覺得自己猜不透法比安的思維。
「我真的無法瞭解妳。」
「是嗎?」她嘆息:「或許我也是。」
「人跟人是很難瞭解彼此的,或許我就是喜歡妳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吧。」
「你如果瞭解自己,你也將瞭解所有的人;或許只有當我追尋過所有的戀情之後,我纔會知道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
他覺得這話有語病,卻沒有點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