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建造各式各樣的城市，同樣地，城市也能塑造各種各樣的人。

六月初的天氣熱了起來，陽光似乎永遠圍繞著窗口的樹梢，總是在他抬頭望遠的時候閃動，光波的韻律好像加百列．皮爾奈（Gabriel Pierne）的那首《為小提琴所寫的巴斯克狂想曲》（Fantaisie Basque avec violon），擁有一種生動活潑的節奏，方東旭喜歡巴黎宜人的夏天，週末時過著罕有的舒散日子，世上的一切都是如此慵懶，陽光和綠意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生活中簡直沒有半點惱人的陰影。

當他星期一早上進入教室後門的時候，正巧ＫＫ也從外走了過來，就同她打了個招呼：「妳母親還好吧？」

ＫＫ聳聳肩：「我媽媽身體比較虛弱，都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方東旭環顧教室，沒見到那頭五顏六色的亂髮，於是問道：「菲莉西雅怎麼沒來上課？」

ＫＫ哈哈一笑，說道：「她來了啊，你真沒看見？」

「她在哪裡？」方東旭一臉的迷惑。

「偌，只是把頭髮染回原色，你就認不出來了？」

隨著ＫＫ的視線，方東旭看見一個淺棕色頭髮的纖瘦女孩，那是菲莉西雅，她的綠髮和嬉痞裝扮本來是註冊商標，沒想到回復原來的模樣，整個人的氣質也變得完全不同了；菲莉西雅一早就仔細化了妝，還選了件漂亮的短裙，昨天她特別跑去巴黎最貴的美容院洗掉染劑，取下了早先穿在臉上的鼻環和眉環，又費了番功夫弄回原來的模樣，起床時再度提醒自己，她必須打扮得絕對清純脫俗。

方東旭讚賞地說：「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漂亮？」

菲莉西雅嗔道：「我是女孩子，當然要打扮得好看一點啊！」

「我都快要認不出妳來了，」方東旭說，「女孩子的變化可真是驚人。」

他與ＫＫ和菲莉西雅聊了一會兒，剛走到座位上，安蓓菈湊了過來，當他和安蓓菈談論起上次的楓丹白露森林之旅，這個西班牙女孩的當下反應是，那真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方東旭聽了，覺得身子劇震了一下。

原來人的感官是如此的多面向發展。一個人認為是人間仙境的地方，另外一些人卻可能當它是臭狗屎！

他問：「爲什麼妳不喜歡楓丹白露森林？」

安蓓菈聳聳肩：「不過就是幾棵樹和一堆石頭，到處都看得到，這有什麼特別的？」

有些人喜歡某一類型的長相或聲音，或者喜歡某一些景象，只是出於一種「習慣」，習慣無法創造出情境上的美感﹔人的習慣不見得全是負面的習性，可是人往往能在重複的過程中鑽研和探討，終究能找出某些事物之中的特殊之處。

喜好是勉強不來的，勉強自己去促成一種習慣，又如何能感受到那種熱情呢？因此方東旭發覺到：人類對於美善的熱情，都是經由學習得來的，而非日復一日的習慣。　

當他還在思考這幾個問題的時候，法比安從教室外面走了進來，她的臉色非常難看，身後跟著一個嚴肅的中年男子。

她很快地說：「各位同學，從今天開始，布馮副教授將取代我，成為你們法文課的老師。」

布馮副教授沉穩地對他們點點頭：「請多指教。」

同學之中響起一陣私下討論的耳語聲，女孩們竊竊私語，只見安蓓菈在一旁冷笑起來。

艾米里歐大剌剌地問道：「貝亞瓊老師，妳爲什麼不教我們法文了？」

「這──」法比安顯得有些難以啟齒：「這是教務處的指示，所以臨時指派別的老師過來，請各位見諒。」

布馮副教授馬上就打住了這個話題：「同學們，我們要開始上課了，請拿出課本來。」

同學們似乎不在乎換了老師，也對她的難受毫無所感，短暫的相處並沒有讓他們對前任老師產生深厚的友誼，方東旭發現法比安在沉默中立即轉身離去，不知怎地，看見她頹喪的背影，倒讓他覺得有些同情。

布馮副教授和法比安的上課方式顯有相當的差異，法比安喜歡和同學們討論各種觀念，布馮副教授則是注重解釋許多不同的想法，上課的感覺也悶了些，忙著抄筆記的時間，比起理解法國式邏輯的思考，似乎還變得更漫長。

下課之後，大約是中午十二點半，方東旭在宿舍拿剩菜剩飯弄了鍋炒飯，飯後看了幾本書，便又在下午四點多走路出門，打算搭地鐵到附近的超市採買新鮮的水果和肉。

他買了一些食物，望著週末街上到處走來走去的人群，驀地走到了紅磨坊夜總會（Bal du Moulin Rouge）附近，紅磨坊夜總會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他沒有進去看過秀，只知道許多男性遊客對《紅磨坊》（Moulin Rouge）這齣低俗歌舞電影感到非常有興趣，據說每晚秀場的佈景、燈光都極為富麗堂皇，秀場美女如雲，美腿如林，是最富傳統歐洲高格調的上空歌舞表演。

街燈在朦朧的光影中逐漸聚攏，這座城市在夜晚中活絡了起來。

他聽艾米里歐說，夜總會附近許多酒商賣的白酒都是平價高檔貨，想起那天和菲莉西雅遇見的老婦人，告訴過他們關於皮雅芙（Edith Piaf）的歌舞生涯，然後是從瑪色蕾到坦妮亞、亞麗珊德、安娜……等一連串的女性故事，由巴黎左岸到紅燈區皮卡（Pigalle），描寫出一幕幕鉅細靡遺又靈活生動的畫面，皆來自許多藝術家自身豐富的想像和經驗，只是走過這些地方，就像是經歷一場場大膽的感官性旅，跟著那個卑鄙下流又幽默機智的主角們一同挖掘醜陋異化的自我，回歸內心最原始的本然。

這些紅燈區隔間的隔音設備有點不良，當他走在狹窄的街道時，不時地聽見隔間中男男女女交歡的淫樂聲。

「征服一個陌生的女人真的有那麼愉快嗎？」方東旭自顧自地遐想著：「男人和女人的世界，只是性慾充斥其間？」

「看什麼看！」路邊的男人在夜總會門口叫囂，樣子看起來就像是黑道兄弟，那種兇霸霸的樣子，把他從美好的幻想拉回現實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