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對於楓丹白露森林的認識都更深了一層，它將世界和傳說留給了賞觀者，而美麗的神話從未被任何人類的腳步褻瀆過，相信所有走過這片綠意的人都會瞭解，人們多少會渴望自然，雖然那些督伊德教派的塞爾特人都走光了，崇拜偶像的妖巫也都給十七世紀的獵魔者吊死了，基督教和理性主義的燭火都已經點燃了，可是只有充滿秘密的森林，纔能夠帶給人們永恆的盼望。

當他們走近這些巨石群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細雨，就在眾人還沒意會到之前，豆大的雨開始落了下來。

「哎呀！」莎莉叫了起來：「我的相機沒有防水功能啊！」

艾米里歐跟著哀嚎：「慘啦，我剛買的新衣服！」

「先躲雨再說！」

佛瑞曼副教授要眾人先行就地避雨，無奈學生們四散在巨石堆之中，彼此都隔了好幾公尺，有的人根本就在巨石陣的另外一頭，也沒見到幾個人影，於是他揹著厚重的背包，很快在附近的石堆，尋了一個可以躲避雨水的乾爽角落，打算等雨停了，就再度集合大家。

滂沱大雨下了起來，淅淅瀝瀝灑在這片森林之中，只聽見雨水打在石頭上的聲音，還有風在樹葉與枝椏之間穿梭的輕響，法比安走了幾步，渾身也淋得溼透，她看見前方有一塊錯落堆疊起的岩石，就著岩縫矮身躲了進去，就沒想到，裡面早已有個人在，害得她與那人意外撞了個滿懷，那人用手扶住了她，讓她詫異得幾乎跌倒。

「原來是你？」

「是我。」

方東旭揹著背包，站在那只容得兩人站著的巨石陰影之下，以前兩人僅只於禮貌性的語言學校師生關係，剛開始有些交惡，或來顯得有些疏離，或許只是意味著彼此不喜歡對方罷了，但是法比安心中清楚，這個男人應該是她亟欲避開的對象，於是她推開了他，拉大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自從在學校認識以來，似乎總是存在著尷尬與誤會，她一次也不曾試圖與他近距離接觸，但在雨幕中，他看到的是一雙慧黠、冷靜、沉著的漂亮綠色眼睛，那雙眼睛的確想要看透他；方東旭凝視著她，一如他之渴望瞭解這個右派女孩，直到她在他面前無處可遁，只能窩在巨石縫中，無奈地肩並著肩，躲避急速落下的大雨。

她沒好氣地問：「你在看什麼？」

「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相處。」他說，眼中閃著笑意。

「無聊。」她簡潔地評論，他的目光令她的心跳快了起來。

方東旭看著她，這個女孩方才有些慌亂，雖然已經恢復了平常的矜持，但這種態度實在會讓每個男人望而生畏，那是嚴厲、高傲、自信的面容，那種強烈的排斥和偏見，更使他不敢逾越客套而隨便一點，就算靠得如此近，兩人之間的溫度，卻似乎又回到了冰點。

「我覺得妳對我有很深的偏見，但我真的不明白是爲了什麼。」

「因為我看到你就討厭。」

方東旭望著她，似乎凍結住了。

「爲什麼？」

「我不喜歡東方人。」

「我想知道原因。」

她僵硬地盡可能站遠了一點，然後苛刻地說：「這就是原因。」

「抱歉，我覺得那很難讓我相信。」

於是，她用一種沙特式的口吻說：「所謂的礙眼就是，一個讓我討厭的人，總是存在於我的視線之內。」

「這真是個古怪的理論。只是彼此存在，為何容不下對方？」

「所謂的原罪就是：有我存在於你的世界之中。」

「那，什麼是原罪？」

「基督認為，每個人生在這個世界上，天生就帶著從伊甸園所遺留下來的罪惡。」

方東旭無法理解這種說法：「我不相信原罪說。」

「我相信，而且那是人生必須找到的真理。」

「那可能是妳所找到的一項真理。」

「那是每個人都必須通往靈魂救贖的路徑。」

「或許我已經遇到在我的路徑上通過的靈魂了。」

她有些後悔對這個東方人太過於坦率，便又拿宗教來壓他：「沒有信仰的人，終究會在審判日落入地獄裡面。」

「是嗎？」方東旭竟然笑了：「我們正站在是塞爾特人崇拜偶像的石堆底下，或許也是褻瀆了他們的眾神，因為妳所信仰的，曾經審判過那些人，並且將他們驅趕過了海峽，逼迫他們遠離這個地獄。」

「你這人很習慣狡辯嘛。」

「彼此彼此。」

「我懶得跟你多費唇舌。」

沉默蔓延開來，這本來應該是一個愉快的戶外課程，雨水在泥地上積成一灘灘的水漥，只見雨滴落在上面的時候，漾開了一陣陣的小小漣漪，風還在這片森林中呼嘯著，樹枝和樹葉也還在規律地抖動，這種近乎安祥的樂音縱然嘈雜，卻有股絕對的寧靜感，連結著鮮豔的綠色世界，沒有現實之中的激擾與煩躁，彷彿呼吸得到潮濕的泥土香氣，並且能體會到這綠意盎然的豐沛生機。

「雨停了。」

聽見方東旭的聲音，法比安這纔驚覺大雨已經歇止，跟這個男人吵嘴的時光，似乎流逝得特別快，她看著他的側臉，覺得有些迷惘，好像自己捨不得離開這個狹小的岩縫，捨不得這片刻的奇妙感動，然後回到現實世界，繼續面對兩人之間的矛盾。

但她還是跨出了這堆岩石的陰影，方東旭在她身後沉默地跟著，法比安四下張望，企盼著她回到眾人身邊的時候，沒想到正看見佛瑞曼副教授大步走了過來，他一身大汗淋漓的模樣，喘著粗氣，似乎尋找她而走了好一陣子，看見他球鞋上骯髒的泥印，還有那張臉上的憂慮，她傻乎乎地朝著他笑了。

「妳去哪裡了？」

「我在後邊的石堆躲雨。」

「我好擔心妳。」

夏爾突然擁她入懷，吻上她未曾期待的嘴唇；聽見艾米里歐的口哨聲，還有女孩們的嘻笑聲，她趕緊羞赧地推開他，一面驚訝於自己的反應，一面突然明白跟這個男人公開摟抱親吻根本是個錯誤，想起方東旭還站在她的後面，不知怎地，這種感覺讓她有些不舒服，讓自己的私事公開化，並非她所願，只因她實在太在乎別人的眼光了。

夏爾．佛瑞曼對於她的反應沒作任何表示，剛過了下午四點，大家又走回了森林入口處，眾人坐上了車，開始了往巴黎市區的短暫回程，他開著車，很快地將學生們一一送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