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對異鄉人最不友善的居民，我告訴你們，巴黎的冷酷絕對會讓你的心寒到谷底去。

抵達巴黎的時間實在有些晚，剛出了機場，他在海關花了點時間，幸虧計程車司機是個好人，或者習慣於服務工作，亦或是感謝他所給的豐厚小費，很快就把他送到了市區的旅館；旅館的服務生態度不佳，他一進門，那白人的櫃檯職員一臉面無表情地幫他check-in，連句問候也沒說，把餐卷扔了幾張給他，就自顧自轉頭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方東旭提了沉重的行李，走到電梯那兒，當初他委託代辦中心預定一個晚上的住宿，就是因為學校的宿舍要到隔週纔有房間，雖不方便，但眼下也沒別的辦法了，只得在這旅館窩三個晚上。

在飛機上的食物還沒有消化完成，法航唯一值得回味的就是餐點豐盛，比其他航空公司的食物來得美味，因此他沒有去飯店樓下的餐廳吃晚餐，逕自洗了個熱水澡，想要早點上床休息。　

他住宿的飯店設備新穎，整個房間都是冷冷的藍色調，拉開七樓的厚重窗幔，巴黎的夜景出現在他眼前。

每一個城市都有它獨特的風貌和內涵。

他看著窗外，忽然懷念起廿一世紀的故鄉台北，那城市仍像一位孔武有力、暴躁不安的孩童，粗野而沒有教養，它在櫛比鱗次的大樓、空氣污染的街道中成長，各式各樣的汽、機車瘋狂並迅速地穿梭其間，面色冷硬的人們在公車站和捷運站裡互相推擠、競走，好像時間在背後追趕他們似的；本以為巴黎可能會有所不同，但是大都會展現的皆是這種淡漠的氣息，沒有人有時間在乎他人的想法，也沒有太多心思可以回顧別人的面容，人們來來去去，就像夜晚裡繁忙的街道，車輛在每個路口呼嘯而過，只有片刻交會的光亮。

星期六的早上，方東旭煩躁地從床上爬起來，時差教他覺得好疲倦，他知道自己還在深刻回憶著兩天前的景象，而對於自己目前身處的地方，卻沒有任何概念﹔他花了一個上午讀書，就像一般廿二歲等待應考的大學生一樣，慣於獨自坐在書桌前消磨時間，數著那些頁數，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之間遊走。

下午兩點，吃完了簡單的套餐，餐廳裡的法國人還在悠閒地慢慢咀嚼，他卻很快就回到房間休息去了。

讀了點書，他想要從參考書和筆記本那沉重的負擔裡放鬆一下，便從琴盒裡取出小提琴，奏了一段拉索的《在阿哈的遊行上》（Orlando di Lasso《Dessus le marche d'Arras》），演奏間幻想著自己已經開始探索這個城市，並感覺心情愉快了許多。

結果，巴黎再次讓他失望。

牆上傳來憤怒的敲打聲音，或許他的演奏沒有足夠的水準，但是隔壁房間的房客顯然不欣賞他的提琴，硬是狠很敲了牆壁表示抗議，方東旭嘆了口氣，這個城市可能比他所料想的還要缺乏文化，只聽見隔壁將電視的音量放大，他的鄰居想必不喜歡他的獨奏。

在大飯店的前兩個晚上，實在過得非常無聊，他偶爾打開電視，看看沒有什麼意義的脫口秀節目，本地電視台的記者多半又老又醜，新聞也多半侷限在法國國內消息，他轉到ＣＮＮ，沒見到什麼特別的報導，只瞄了一會兒法語配音的日本卡通，就繼續看自己的書。

星期六一整天，他還是沒有出門，也沒有去學校，宿舍要等星期日纔能入住，於是他埋首於從台北帶來的一本法文小說，除了三餐之外的時間，就只是坐在書桌前面閱讀，連隔鄰的人長得什麼模樣，都沒有見過。

就像他曾經對著法文教授描述自己的一句話：「C'est un rond-de-cuir, Tong-shi sort rarement avec ses amis.（方東旭足不出戶，很少和朋友出去。）」

事實是：他的朋友實在少得可憐，到了法國，更是一個都不剩了。

和昨天一樣，他待在室內唯一的一張百葉窗前，駐足欣賞白天市區的盛景，午後的喧囂和繁星閃爍的夜空，可以幻想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藝術、時裝、社交、繪畫、音樂和詩……待了兩天，他還沒見著半點文化的蹤跡。

曾經，年輕的海明威和半瞎的喬哀斯，在黎明時分就一起外出飲酒，還有那沉迷於苦艾酒的魏崙與韓波，曾經在巴黎度過一段瘋狂又激情的歲月﹔這個舉世聞名的首都，豐饒蓬勃地出現在他眼前，彷若可以聽見雨果去世那天居民的悲痛叫嚷似的，街道出乎意外地嘈雜，這是星期天的巴黎，市區的人們吵鬧得有如馬戲團中嚎叫的野獸。

星期天的早上，他推著行李，又叫了輛計程車，整裝前往學校登記，學校鄰近市區，看來讀書購物都很方便，他進了宿舍，艱難地推著行李箱到了位於二樓的房間，隨手把行李箱一放，就出門認識環境去了；週日是禮拜日，天主教和新教蓬勃發展的法國自然不能免俗，他看見穿著道袍的修女走在巴黎的街頭，突然有種時光反轉的錯覺，這個城市在新與舊之間渾然天成，而他只是還在熟悉罷了，所以纔會覺得與週遭的人事物顯得格格不入。

他在車聲與人聲喧嘩的中午，去麵包店買了一些麵包，又搭公車到還在營業的超市買了些米、紅酒和肉，打算回家做頓飯，當作這一天美好的結束，但是一個在捷運站前故意撞了他、扒走他零錢包的白人男子，卻讓他留下了不佳的印象。

就算是花都，還是有著它的陰影。

走在宿舍的樓下，他在一排行道樹前停步，看見栗子樹上紛紛冒出的乳白色小花，那花從剝落的枝幹間綻放開來，一直開放到他的窗楣上，這也是屬於巴黎的風景，他想，就在這片窗下，還有一片他所不認識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