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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俠(下)之二:遠颺(最終回)
2006/05/19 21:40:20瀏覽1221|回應5|推薦10

(下)之二:遠颺(最終回)

翠旍姑娘的屍體入了殮,也終於風光下葬,後來這被錦衣衛燒毀的街坊也重建了起來,這都是司命公子私下差人趕辦的,聽說岳州刺史王僤給了沉香樓鴇母一大筆錢,讓她的喪禮辦得十分隆重,但江籬自始至終並沒有過去靈堂;他不確定自己當以何種身分過去見姑娘最後一面,只是天天對自已說:不可以亂想,姑娘人都死了,她喜歡的是什麽樣的人?自己又是什麽樣的人?現在一縷芳魂邈邈,他還能怎麼辦呢?

爺爺死了,翠旍姑娘也死了,江籬悲傷得不能自已,晚上根本無法睡得著,這樣一個悲淒的夜晚,他又怎能睡得安穩?

每次經過那棟沉香樓,江籬都不免抬頭往上探看,總是曲曲折折來到樓下,但這和以前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了;只見華燈高挑,浪聲謔語不絕於耳,他想起翠旍姑娘的遭遇,不禁落寞起來。

一早,他就去了爺爺的墓地祭拜,然後去看了翠旍姑娘鄰近洞庭湖畔的新墳。

過了不久,只聽得一聲幽幽的嘆息傳來:「翠旍,妳為何要死?為何要捨我而去?」

「鬼見愁?」

只見馮翼變成了個白髮蒼蒼的頹喪老人,那天杜若將他的雙手毀去,他畢身的武功沒了,當翠旍死去,他的心也死了。

江籬看著他,想著:或許沒有人能夠明白這個男人內心的傷痛。

馮翼原本就愁容滿面,是個年紀大約半百不到的中年人,可只幾日不見,他滿臉的皺紋卻更加深陷,雙眼無神,癯婁著身子,只是不斷淒苦地嘆息著喃喃自語,模樣渾像個七、八十歲的老人。

在那個星光比情人的眼波更明亮的夜晚,當翠旍姑娘終於對他訴說了心語,並投入他的懷抱後,馮翼情不自禁地回手摟住了她,將那個他曾以爲永遠無法企及的仙子抱在懷中;她白皙光潔的肌膚展露在他面前,他吻著她的纖纖素手,撫摸她柔軟馨香的肢體,感恩地看著那雙耦耦白臂碰觸了他,讓他滄桑的心靈終於得著滋潤,而在她的嬌吟喘息中,他感覺到了春天。

「春蟬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多情的人總是跳不出情字的關卡,但最後,終究是美人如花隔雲端,他只是地上的塵泥,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之人。活著,又有什麼趣味呢?

馮翼流下了無限哀傷的眼淚,瘋瘋癲癲地又哭又笑起來:「哈哈哈……」

但情絲如果能斬,也就不是情絲了;倘若能夠抽刀斷水般把哀愁斬去,這個世上也就不會有什麼哀愁吧。

那失去雙手的馮翼,悽悽切切地跪倒在翠旍姑娘的墓前,叨叨絮絮不知說了些什麼,聲音裡充滿了極度的悲傷,只見這人又哭了好一陣,纔蹣跚地站了起身,望也不望他一眼,便遠遠地走了。

江籬看著馮翼孤單的背影,不知他心中傷痛翠旍姑娘的死,是否與自己目睹爺爺葬生火窟的痛苦一樣。

這幾日,只要聽到水邊潮聲響動,或者風吹林稍,亦或是蟲鳴斗起,他就會想起爺爺慈靄的臉,就會回憶起姑娘愁苦的面容,又想起這岳州以前是春秋戰國時代的楚國,不覺嘆息。

《楚辭》之中描寫著一個叫做「少司命」的男神,文中有幾句敘述:「滿堂悉美人,忽獨與予兮目成」,這句話說的是司命神來臨,看見許多美女,卻一眼之下就選中了那位祭拜神明的女巫,年輕美麗的女巫欣喜之餘,默默等著司命神接近自己,沒想到司命神卻又突然轉身,一言不發地離去,那天神「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是描述這神明來去如風,說他無情,卻又獨獨與這女巫「目成」,說他有情,這神卻又不吭一聲就轉頭飛走了,那個女巫的心裡,自然是又悲又喜啊!

《楚辭》之中,最後寫了句千古名言,藉以表達那個巫女的心境:「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這既悲且樂,既樂且悲的複雜心情,怎不讓人悵惘呢?

他認識了翠旍姑娘,姑娘卻沒多久就自戕死了;他和方菲成為朋友,卻因為姑娘而翻臉成仇,這到底又該如何?

他想起這段神話故事,不覺癡了,怔怔流下涙來,到後來索性不睡了,奔到悠悠的洞庭湖畔,睜大了眼睛,四處眺望,看看會不會有水底的妖怪來抓走自己,或者真有個「司命」神會出現在自己眼前,將他帶到陰曹地府去見翠旍姑娘,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見煙波浩淼,霧迷水間,天地茫茫,只他孤身一人而已。

於是他又像前幾日一樣,失神落魄地逛到河畔的楊柳岸上,去看那兩座新墳。

夕照繽紛,漸漸化為赭紅,又轉深為絳紫,江籬在墳前靜靜地佇立著;他深深吸了口氣,胸臆間盡是花香與草木的清新之氣,抬頭上望,但見滿天繁星一顆顆亮了起來,閃爍不已。

太液芙蓉未奐柳,芙蓉如面柳如眉,想那情意綿綿之樂,也思及生死茫茫之苦,看這墳垠一抔土下有個佳人長眠,江籬不由得痴了,忽而臉上涙光瑩瑩,他俯視那墓碑良久,終於仰住聲息痛哭了一場。

忽然之間,他聽見馬匹的嘶鳴聲,抬起頭來一看,竟然就是那個司命公子。

「你終於來了?」

「我想來這墳上祭拜翠旍姑娘。」

「如果你以前對她好,姑娘也就不會死了。」

「沒用的,」司命公子簡單地回答,「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應該早就知道。」

一陣沈默。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她已經死了,現在,你願不願意跟著我?」

江籬轉過身,詫異地凝視著白衣如雪,一塵不染的天上公子。

「不。」

「如果是她來求你,便又如何?」

司命公子一拍手,只見方菲走了過來,臉上紅暈,嬌羞無限。

她看見了翠旍的墳墓,想起那女子對公子的情癡,又思及江籬為那人所付出的心力,這番情義實在是非同小可,此時人鬼疏途,看江籬心中傷痛難以自已,連她都不免動容。

「你這人還真是有心。」

「是嗎?」

見他一臉落寞的神情,她開始婉言相勸:「人都死了,再怎麼想她也沒有用……哎喲……哎喲!」突然間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江籬身上猛擂,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賊,你……你一定和這女子做下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裡。小賊,你還要騙我麼?你……你怎對得住我?」

江籬大驚,忙著躲開她揮動的拳頭:「方姑娘,妳……妳說什麼?」他怔怔瞧著她,只覺她並非發怒,也不是輕賤自己,卻是滿臉悽慘之色,彷彿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難受。

方菲的臉脹紅,淚水滾滾而下,叫道:「你瞞得我好苦……你和那個翠旍有私情,是不是?你還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麼會出來幫你擋下那一劍?」

江籬一呆:「沒這回事……我和翠旍姑娘毫無瓜葛,我……」

方菲定了定神,拭乾了眼淚,嘆了口氣,說道:「是你對我不住,還差點害死我家公子。」

 江籬忙道:「妳胡說什麼?」

方菲怒道:「你和那個翠旍……你們……你還想騙我?」

「我連翠旍姑娘的手都沒碰過,妳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只見方菲破涕而笑,在這樣的笑容面前,即使是他也不禁心動起來,反倒是方菲自已對著司命公子微一頷首,轉向他道:「能爲公子做點事,方菲就是死也無怨。江籬,公子將我許了你,你就乾脆跟我們一起走吧?」

明知不該問,可是江籬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妳喜歡的是我,還是妳們公子?」

「當然是你,」方菲眼裡的感情果然是對他的,「我喜歡你,可是,我對公子卻是另一種感情,我無法離開他。」

也許這就是愛情和迷戀的區別,也許不是,江籬不明白「喜歡」是怎麼回事,或許那就和「少司命」的故事一樣,感情只是偶然之間交會的一道目光,一種想要感受心靈相通的情緒,或者也是無法忍受殘酷的疏遠與別離的一種情緒。

像火一樣激烈全數燃盡的愛,像水一樣平和穩定的愛,兩者間,翠旍姑娘選擇了前者。或者,是命運選擇了她?

明知道答案,江籬還是問了:「所以妳也要跟司命公子走了?」

快樂不是生命的全部意義。有些人的感情是注定要痛苦的。方菲明眸如水,清澈地注視著江籬,極輕極輕地道出一句話:「我要一輩子待在我們公子的身邊。」

江籬不禁記起先前來此的馮翼,想著:原來這也是「春蠶到死絲方盡」麼?

司命公子見這少年陷於沉思之中,心道: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啊。」翠旍姑娘死了,還沒有百年就將化為白骨,是否人世間都是如此無常呢?佛說人生大苦,就是「怨僧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當日翠旍用五陰劇毒想要害他,卻又死在他的劍下,這是不是很諷刺呢?

又見方菲、杜若和秋蘭三名丫環均立於一旁,她們憂慮地看著兩人,杜若顧盼嫣然,秋蘭優雅甜美,方菲俏麗可人,想這三名女子都是如此嬌豔可愛,她們三個各有各的特色,也都是美貌的姑娘家,而江籬此時再見三女,忽然發現她們三人清雅嫵媚,風緻嫣然,或含情凝眸,或悠然含笑,或靜觀沉思,神情各異,恁一人的姿色都遠勝過翠旍姑娘,但他總記得那一臉淒苦的翠旍姑娘,反而不願再看一眼這些身形婀娜的美貌少女。

忽然聽得司命公子說了這麼一句,好似看透了他的心事,讓江籬大感驚訝:「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翠旍姑娘有小友這個知己,相信到了天上,也必然不會覺得難過了。」

「是麼?」

過了一會兒,兩人還是站在那裡,靜默地看著墳上的土堆。

「閣下究竟高姓大名?」

那公子回眸一望,低語道:「姓誰名誰,並不重要。」

江籬不死心,昂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那公子哈哈一笑:「那我就告訴你吧,在下朱高爔。」

江籬詫異地瞪著他:「你姓朱?」

朱高爔道:「就算姓朱又怎麼樣?」

江籬想起岳州刺史王僤那必恭必敬的態度,這纔明白為何此人身邊有三個名為丫環實為保鑣的幫手,於是問道:「你到底是誰?朱是國姓,你肯定來頭不小。」

「『志在廖廓之外,逍遙乎八紘之表,若御飆車以乘天風雲馬,放浪天地,遊覽宇宙,無所羈絆也!』天涯浪跡,隨心所往,最是暢快。」朱高爔朗笑道:「在下或許只是個朝廷欽犯,四海遨遊,不過是為了逃難。」

江籬又瞧了瞧他,見這人氣派非凡,終於搖了搖頭:「我看沒那麼簡單。」

「我打算離開岳州,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闖蕩江湖?」

「為什麼我該跟你一起走?」

「你只學了一招劍法,江湖之內,人心險惡,要是不多學個一招半式,實在太過於凶險……如此有情有義之人,世間實在難得,我瞧你孤家寡人,謀生困難,所以想邀你同行。」

江籬愕然瞠視,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朱高爔自然深知這個少年對那心機深沉的翠旍頗為鍾情,雖然她死在自己手裡,也是那女子多方設計的自裁,但江籬只一個身無武功的幼稚少年,竟毅然棄文習武,前來尋找自己,這番情意,世上並不多見;他四方奔走,浪跡江湖,專心致力於武功修為,於兒女私情本就看得極淡,直到遇見這少年和翠旍,那女子對自己如此深情款款,豈能無動於衷?這少年還為此家破人亡,又於心何忍?

但江籬卻道:「我可不欣賞你這種人。」

「你若跟著我,將來也好有個照應。」

「我拒絕。」

朱高爔惆悵地一笑:「江籬啊,將離之人,看來我是怎麼也留不住你了。」

「你有你的江湖,我有我的。」

司命公子沒有再說話,擊了下掌,訓練有素的丫環們悄無聲息地上前,簇擁著他離開。

那永遠高高在上的,漸漸消失的白色身影,在江籬眼中突然顯得如此落寞。

或許脆弱的人無法當俠客,也可能無法在江湖之中生存,只因江湖僅容得下強者,強者的江湖,高處不勝寒的江湖,也是俠客漸漸凋零的江湖。

江籬最後轉身便朝著洞庭湖的夕陽走去,這絕色黃昏的燦爛金暉,對照著他孤寂的心境,他陡然想起自己早已是孤家寡人一個,爺爺死了,家也被那些錦衣衛燒了,這當兒,他還能往哪裡去呢?

忽然,他聽見背後傳來馬蹄「達達」聲響,只見一色輕騎迅捷出現在眼前,原來就是那人的俏丫環方菲。

方菲騎了馬掉回頭,扯了韁繩在他面前停住,然後說道:「江籬,公子爺第一次邀人作伴,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你何不同往?」

江籬道:「他害死了翠旍姑娘。」

方菲皺著眉頭問:「那你還想不想報仇?」

江籬搖搖頭:「我跟他沒冤沒仇,連翠旍姑娘都願為他而死,也沒什麼恩仇可言了。」

方菲道:「公子爺要我轉告你,說你是塊習武的材料,只要跟在他身邊,說不定有一天你就能打敗他。」

「他真這麼說的?」

「哪還有假?」

江籬看著她好半晌,然後說:「好,我跟你們走。」

方菲笑盈盈地伸手拉了他上馬,只見暮色之中,那三騎已經停在前頭,等著他們一同會合了。

洞庭湖面清澈異常,湖水一平如鏡,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只見湖心之中,也是一個皎潔透亮、瑩白如玉的圓月。

(全文完)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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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應文章

Rosy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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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連在我這兒不好嗎?
2006/05/22 20:15
  這兒留連的人不多啊,您不來,我可傷腦筋了。

Rosy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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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西西:
2006/05/20 23:45

  把寫文章當成工作,似乎有點受制於工作本身的意味,像我是把寫作當成紓解壓力的來源,比較像是休閒活動,呵呵,休閒活動的快樂時光遠遠勝過於沉悶的埋頭工作啊!

  感謝您的閱讀與留言!


Rosy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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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野川.鈴】:
2006/05/20 23:40
  這是我第一次寫武俠小說,謝謝妳的喜愛,有人推薦真是讓人開心啊!

【薇野】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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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
2006/05/20 16:03

^___^  好棒...

我寫文...總沒那個耐心...小說都只有半調子...



人與人之間

彷彿變成深海裡的魚群
只有動作
卻沒有聲音...
最後
連心情的顏色也失去了
變成一片統合的深藍...



西西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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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網裡喜歡看文學的人不多,
2006/05/20 07:42

聯網裡喜歡看文學的人不多,只爲了消遣娛樂,或抒發情緒

我寫文章,當工作。 


感恩、練筆、搏感情、求進步,西西深深的祝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