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

她臉色一沉，暗道：紮錯了怎麼辦？

「既然如此，您就不用在再扎了。」開玩笑，讓一個髮蒼視盲的老先生拿根針來玩命，怎麼說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過──」

「敢問還有什麼指教？」她口氣不善，分明就是下了逐客令。

「呵呵，老夫的確有些事情想要稟報大人。」

「嗯？」

奚潛瞄了立於一旁的伊陟一眼，只是默然不語。

伊陟向來察言觀色，知道這兩人可能要講些私密話，很快地說：「伊玉，我明天再來看妳。」

她點點頭：「好。」

見奚潛樣子神神秘祕、古古怪怪，不知道這個老神棍找她有什麼事呢？

劉玉瑩在心中這樣想著，老實說，她對這種半調子大夫兼狂熱的宗教分子，實在沒什麼好印象，無論他們信仰的是鬼神，還是毫無根據的巫醫體系。

見伊陟走出室外，奚潛面色一凜，看她滿臉迷惑，便鄭重地說道：「若非巫大人當日囑託，老夫也不想得罪介史大人。」

介史？這是一種職稱麼？難道是指伊陟？

她還沒有開口，奚潛就給了解答：「介史，也就是伊陟大人，雖說是當今攝政王族弟之子，既為多介兄，當然不得告知其中關係。」

古代的人沒有太多辨別親疏的稱謂，「介」在甲骨文中是一個象形字，像人兩旁各有些許事物存在，《說文》所說的是一種關係上的劃分，所以當「介」字用在親屬稱謂上，就是指稱「旁系」或「分枝」（劃分出來）的義涵，恰恰與「直系」（嫡）或「正宗」形成對比，而與庶或庶出所要指稱的親屬範疇略同。

在商代考古中，「介」是相對於帝（嫡），在甲骨文中較廣的解釋，如：介子、多介子、介兄、多介父、介母等，最常見的「介子」一詞，表示庶子，甲骨文中無庶字，多介子即諸庶子，奚潛所說的「多介兄」，指的就是「堂兄弟」。

「介」這個字在《說文》中又被定義為「劃」，《段注》以為乃「界」之本字，有「副」的意思，次卿稱「介卿」，使者之副稱「介」，至於伊陟的官位「介史」，意同於今天的國史館副館長。

照這樣看來，伊陟是伊玉的堂兄，還擔任史官，先前兩人之間的互動，似乎伊陟和伊玉本來關係就很親密。可是，為什麼伊玉沒有把這麼重要的神諭告訴堂兄，卻要這個老御醫來轉達？

劉玉瑩詫異地問道：「你說這是我當日囑託……」

奚潛頷首：「沒錯。三日之前，大人在返回亳都的途中，私下找來老夫，說是您將會在仲壬（商湯第二個兒子，商朝第三任帝王）斂葬祭禮中發生意外，依照神諭，還有可能會喪失記憶和靈力，因此要老夫對眾人守口如瓶。」

神諭？難道她所附身的這個巫見伊玉，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耐？

懷疑之下，她忍不住問道：「此事還涉及誰？」

「天知地知，除大人和老夫，再無第三人曉得。」

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難道連攝政王伊尹也不知道麼？

劉玉瑩暗忖：是什麼樣的重大秘密，會讓這個巫女想要私下瞞著所有人？難道她得將一切都歸咎於「怪力亂神」麼？

回過頭來，既然這樣佈置後事，會不會是伊玉想要她瞭解什麼關乎商朝歷史的重大內情？

於是她問道：「當日我還交代了什麼？」

奚潛回答：「在靈山時，巫大人便已經預測古今，並將占卜結果刻以乾坤神文，老夫藏起大人交託的甲骨，按照吩咐於今日歸還。」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用絲巾仔細包裹的龜甲遞給她。

剛把那塊龜甲接了過來，劉玉瑩驚訝萬分地睜大了雙眼：「這是──」

「這就是大人囑託之物。」

細審那片讓火燒得龜裂的甲骨，這上面刻的並非她所以為的殷商甲骨文，卻是現代她當初在台北讀書、學習了廿多年所熟悉的繁體字！

震驚之中，她暗暗打量了奚潛，老人也在關注龜甲上頭的文字，那陰刻的字體痕跡還很新，應該刻了沒有多久；三千五百年前，原本是屬於甲骨文的年代，為何這片龜甲打破了歷史和邏輯，竟然出現了這樣不合理的字體？

發現奚潛用一種探究的神情望著她，劉玉瑩將龜甲收入懷中，問道：「你認不認得上面刻的卜辭？」

奚潛搖了搖頭：「老夫從未見過這樣的文字……」

「哦。」她安心地鬆了口氣。

「如此，老夫就告退了，大人多注意安養。」太醫頷首，便要屈身離開。

「等等！」劉玉瑩連忙喚道：「若我還有事情要問，該去哪裡找你？」

奚潛微笑道：「老夫在御醫館，若有要事，可以請雲紅通傳，或者找伊奭大人。」

又一個聽來熟悉，實際上卻是陌生的名字。「伊奭？」

奚潛見狀，以為她真的喪失記憶，很快說道：「伊奭大人是介醫，執掌御醫館，也是您的多介兄。」

原來又是一個堂兄？

劉玉瑩躺在床上，心中思潮起伏不定，滿腦子都是以前記得滾瓜爛熟的歷史敘述：伊尹，名伊摯，又名伊奭……

不對啊，既然伊玉的父親就是伊尹，沒道理又多了一個和她父親同名的堂兄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莫非，她所知道的一切，或者說考證至今的商初史實，亦或是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裡面的文字，全都是錯誤的？

仰望窗外的夜空，烏雲已經被風吹散，變成一縷縷輕浮的柳絮狀，帶走混亂的思緒，重見皓月。

滿月的清輝瀉下，灑在身上，感到一片輕盈。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一切都失去了聲音。

既來之，則安之，盡量融入這個朝代。

可是，要怎麼做，纔能融入伊玉這個巫女的生活？又該怎麼做，纔能避免混亂真實歷史的傳承？

如果她是一般的穿越者，潛意識會把自己當作一個過客，始終有疏離感，可現在她身在其中，就算是個過客，也不能把主人家裡弄得一團亂，甚至讓曾經住過的客棧給燒了。

既然已經回不去了，又何必自苦呢？

如果出身低微，想法子利用知識與經驗往上爬；如果出身高貴，也可以利用多出來的幾百、上千年文化積累為自己博得一個最佳人生。然而，真有那麼容易麼？

若非她出身於台北，學的又是專業的考古，家裡閩南血統使得她可以輕易融入商朝語言和文化，但是，她可以無視於歷史嗎？

《蝴蝶效應》將一隻南美洲蝴蝶翅膀一扇，解讀成北美洲的龍捲風，倘若她在伊玉這個重要人物的點上改變了歷史，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廿一世紀的中國和台灣，都不會存在？會不會有那麼一瞬間，她所犯下的一個無心之過，讓三千五百年後造成了大浩劫？

這樣一想，她不禁冷汗涔涔，臉色蒼白，渾身顫慄起來。

適應了暗淡的月光後，雖然看得清屋子裡的東西，卻讀不懂歷史和這片甲骨上面所留下的訊息。

那上面用繁體字簡陋地刻著：「婚喪」、「河道飛行」、「內宦」、「卅六計」、「桐宮之變」、「天山碧」等字樣，沒有脈絡可尋，總共十八個字。

因為刻痕歪七扭八，她瞧了好一陣，也思索了許久，在斑駁的龜甲上顯得無跡可循的文字，從上到下讀過一遍，讓她的心中充滿了問號，還有難解的謎團。